洛行所居之处偏僻,荼缈缈对这江州城的环境即便已经熟记于心,但人是活的,深思熟虑之下,她还是放弃了省事的念头,只将他带至稍有距离的偏僻巷落,一人一鬼步行至内城。
照往常,此时也到了洛行该出发觅食的时辰,按照他的速度,得入了亥时才能走到这,可这次戌时还未过,他竟已到了。
第一次有这般新奇的体验,洛行有些脏兮兮的脸上很是兴奋,伸手拢了拢那身破布灰袍外裳上的帷帽,将之罩于头顶,那张瘦弱不堪的小脸和异色的双瞳隐藏在了阴影中,看不真切。
“肉包!热乎乎的大肉包哟!客官快来瞧瞧!”
“馄饨饺子面!暖和着呢!馄饨饺子面!暖和着呢!”
“客官可要就餐?我们这应有尽有!”
……
道路两旁的商贩丝毫没有疲惫的模样,吆喝声连绵不绝,一声比一声高。热腾腾的雾气熏了人满脸,洛行看着都感觉身体感觉暖和了不少。几名男子提着酒壶,醉醺醺的与他们擦肩而过,除了商贩和酒鬼,只有零星几人走在大街上。
荼缈缈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江州城正在逐渐恢复着往日的生气,可是不是,有些太快了……她心有疑惑,不解地朝洛行问道:“上一次见你,是何时?”
洛行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个时辰的江州内城。
从前他就听说过江州城晚市热闹,却从未亲眼瞧过,此时得了机会,他忍不住好奇地四处张望,心思飞了老远。
听见荼缈缈的询问,一时半会都没能回过神来,又听见荼缈缈叫了声他的名字,这才有了反应,怕引人注目地低声说道:“七日前。”
“七日”二字入了耳,荼缈缈大吃一惊,她竟从未发现自己如此能睡,难怪这一觉醒来格外神清气爽,修为突飞猛进。
“咕噜——”
声音一出,洛行赶紧捂住了肚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荼缈缈,道:“我已经好久没有闻到过这种热乎乎的香味了……”
荼缈缈听了这形容,觉得甚是有趣,低头看他时,恍惚间好似突然看见了幼年跟在她身后天天喊着饿的荼子归,想想他们倒也年岁相当,不自觉地笑起来,说道:“我们先去办好了事,一会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洛行眸光一亮,开心地点点头:“我们这是去哪?”
“城隍庙。”
“哦,”洛行随意地应了声,转而又突然反应了过来,结结巴巴的,“去去去……去哪?去城隍庙找麻烦?”
荼缈缈笑容明朗:“对啊。”
洛行见她不像是在开玩笑,又不知晓她的打算,有些畏惧地缩了缩脖子,讪讪道:“我也要去吗?”
荼缈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不去,这事办不成,”她朝远处望了眼,打趣道,“走快些,晚了热乎乎的香味你可就吃不着了。”
听了这话,洛行毫不犹豫的把对城隍的畏惧抛之脑后,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毕竟,再可怕的事也不会比挨饿更可怕了吧……洛行像是很认同自己的观点,认真地在心中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一人一鬼就并肩站在了城隍庙的大门前,那扇沉重的大门已合上,屋檐下挂着两盏灯笼,月色洒在墙皮微微剥落的墙面上,显得有些发白,庄严而肃穆。
洛行正要上前去叩门,荼缈缈抓着他的手臂,再睁眼,二人已站在了城隍像前。
大殿门紧闭,像是凡人怕叨扰了城隍显灵。四周烛火通明,很是亮堂,额上那块牌匾上刻有「威灵显赫」四字,饱含凡人的淳淳寄托。
这回那桦慈君也不知是摆架子还是怎的,竟半天没有出现,荼缈缈心觉好笑,身上不自觉就散发出了淡淡寒意,徐徐开口道:“怎么,桦慈君还需得叩拜才可出现吗?”
话音刚落,桦慈君才不急不慢地显了真身,捋着胡子慢悠悠地走出来,还是那副轻蔑的模样:“傒囊一案已结,大人还有何贵干。”
此前荼缈缈并不知晓其中内情,又是她初次外出办案,“新官”上任,不便与同僚结仇,否则她也不会如此忍让。而今日,她正愁有火无处发,这城隍老儿偏生还是这副模样,那就怪不得她了。
“傒囊?”荼缈缈笑了笑,看着甚好说话,“是啊,此案已结,是我亲手结的。”
桦慈君闻言不满地皱了皱眉,“不就是抓着个小鬼,大人没必要与我这般耀武扬威。”
荼缈缈忍不住笑出了声:“哦?时至今日,桦慈君还认为是傒囊?”
洛行第一次见着不是雕像的城隍,他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倒也还能唬住些凡人与小鬼,于是当他一现身,洛行便小心翼翼地躲到了荼缈缈身后。
他像只羸弱的小鸡仔,在二位大人的争锋相对下,毫无存在感。
可他却感觉到,那个往常很好说话,时常面带笑意的鬼差姐姐,现在心情很是不好,怨气凝结成了煞气,萦绕在她周身,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正想换个地方躲藏,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洛行。”
“欸,在的,我在的。”洛行赶紧挪了一步,低着头也不敢乱看。
桦慈君这才把目光挪向了看着像根豆芽般不起眼的凡人,就一眼,目光便被洛行胸口的黑色掌印牢牢吸引,这不就是前些日子江州城同源的那股黑气所凝吗?怎么小鬼被抓了,这黑气还能待在人间?
桦慈君大为震惊,脸色也很是精彩,一阵青一阵白的,竟半天没能吭声。
“桦慈君向来见多识广,我这小丫头片子如今对这黑气疑惑不少,倒真想听听桦慈君有何见解。”
荼缈缈似笑非笑,城隍老儿却有些慌了神,那股傲气使得他依旧嘴硬道:“如今黑气既已消散,那就算不得大事!你莫不是特此来找茬的?”
“你倒是说得没错,我就是来找茬的,那又如何?”荼缈缈看着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终于无法再与之好言相待,不再压抑着内心那股怒火,厉声道,“跪下。”
桦慈君一愣,脸上表情愤怒了起来:“你凭什么?”
荼缈缈根本不想与之再多废话,双眸一抬,一道莫名的力度狠狠敲打在桦慈君的双膝上,他无法自控“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惊起一片尘埃。
生前做惯了高官,受万人敬仰的桦慈君哪里受过此等屈辱,他终于回过神来挣扎着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竟然毫无与她抗衡的能力,他却仍旧忍不住破口大骂道。
“你算什么东西!刚死不久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进了轮回司,就敢在我眼前耀武扬威!我呸!我桦慈君生前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凭什么要听你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丫头片子差遣?”
“就凭我官职高过你,如此在意尊卑的桦慈君难道连这点规律都不明白吗?”荼缈缈心中本就有气,看着他这副模样更觉可笑,接着说道,“既然你如此为国为民,为何一直守在这城隍庙一步不肯迈?”
她只瞥了他一眼,浑身煞气竟不自觉地便随之疯狂向外生长,猛地将地上那人狠狠震慑住,声音冰冷刺骨:“全江州城染上黑气都算不得大事,我倒也想问问,与你这地方城隍而言,究竟什么才算得上大事!”
城隍老儿哪里能料到,他以为的小丫头片子,这煞气之下蕴含的威力,根本不是他能企及的。
这一刻,他有些慌了,震惊地望着荼缈缈,嘴上却还妄想着狡辩:“每日前来城隍庙烧香祈愿的凡人黑气源源不断,若不是我日日守着……若不是我……”可说着说着,他心虚得有些说不下去了。
“若不是你什么?”荼缈缈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甩袖一挥,将洛行扔到了城隍庙大门前,疾言厉色将曹小弟一事始末全盘说出。
每多说一句,桦慈君的脸色便沉一分。在他所管辖之地,是他的不作为放任了事态恶化,自己却丝毫未能察觉到还有幕后黑手,让无辜之人一个接一个被吸食了精气,幸好被眼前之人及时制止,才并未酿成大错。
可事情不都解决了吗?更何况城隍司也并未传他去问话,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凭何孤身前来兴师问罪?想着想着,未能办好自己分内之事的愧疚感又消失无踪了。
但面前这小丫头片子的浑身煞气太过凶悍,令他不得不畏惧,身体不由自主地发颤,跪在原地一时竟不敢再出声。
“江州城百姓被黑气困了半月有余,而你呢?你只顾端坐在这城隍庙寸步不移,受着众人香火供奉,大手一挥自以为解了明面上的问题便可万事大吉,全然不管背地里的暗流涌动。”
“你既不愿事必躬亲,又不愿意助我共事。说到底,左右你不过只是瞧不起我为弱质女流、不想居于我之下听我差遣罢了,这样你就胆敢说一声已尽全力?真是笑话!”
“你……你……”
这番话劈头盖脸的砸下,在荼缈缈的声声诘问中,他越听越发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条完整的句子。
荼缈缈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城隍像脚下的功德无量箱,句句诛心,字字珠玑:“桦慈君,稳坐于高堂切望心怀于黎庶,如今你早已不是那个手下无数小卒任你差遣的大官了,你既心系百姓,凡事还是得亲力亲为的好,你说呢?”
这句话宛如利刃,直直插进了他的心窝,让他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荼缈缈说得没错,至今他还没认清自己的位置,以为端坐高堂就可指点江山,连他瞧不起的小丫头片子,为了百姓尚可到处奔忙,他却自视清高妄想能差遣旁人。
可他死了这么多年依旧不肯面对这事实,此刻他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羞辱,他狠狠捏紧了双拳,即便不甘却被震慑得毫无办法,朝荼缈缈深深作了一揖,咬牙切齿道:“往后,属下凡事必……亲力亲为。”
荼缈缈心中压抑了许久的话,此刻直言不讳倾数倒出,说了个痛快。她知晓桦慈君尚未完全心服口服,可那又如何?若真想报复,尽管来就是。
她盯着地上那人扬起了嘴角微微一笑:“都是同僚,别把自己太当回事才好。”
说罢,她不再搭理他,伸手抓了一把城隍老儿的香火钱,就像第一次来时般,转身潇洒离开了城隍庙。
随着她离去,郁符休却出现在了殿内,桦慈君还没来得及起身,就看见了气势格外凛冽的真神。即便不知眼前这位的身份,就凭他这漠然又高高在上的模样,桦慈君双腿一软,更起不来了。
只听郁符休在他上方缓缓开口说道:“既然你担不起地方城隍一职,还是早些去尝尝劳苦的滋味,”郁符休抬头似乎在望向城隍庙大门外,“别给她徒增烦恼。”
说罢,他抬手间一缕神缘从桦慈君印台处飞出,徐徐落入了郁符休指尖。
而此时,洛行坐在城隍庙前的阶梯上,十分悠然自得,完全不像被荼缈缈扔出来的模样,双手撑地,那两条腿一摆一摆,望着宛若一块大饼的月亮,美滋滋地咂了咂嘴,仿佛已经吃入了腹中。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他面前投下,挡住了他眼前的“大饼”,他终于从美梦中清醒,惊喜道:“鬼差姐姐,你出来啦!我们可以去买吃的了吗!”
“当然,”荼缈缈又扬起了惯有的笑容,把光明正大拿出来的香火钱塞到洛行手中,招呼着,“走吧,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洛行看着手上一捧沉甸甸的铜钱,总感觉有些烫手,不敢置信地问道:“真……真的吗?”
“我还能骗你不成。”
“好耶!”
她才不会告诉他这铜钱的来历,他如此胆小,若是让他知道了,定是又不敢用了。
荼缈缈又注意到了他胸口的掌印,提手一摆,那伴随着黑气跳动不安的掌印,瞬时间无影无踪,彻底不见了。
洛行眼看着黑气散去,心中反而不解,鬼差姐姐既然能将其解除,为何还……
荼缈缈像是看出了他的疑问,神秘兮兮地伸出一指朝空中画着圆,摇头晃脑,语调婉转说出四个字:“物尽其用。”
说罢她便催促起了洛行:“赶紧走吧,去晚了人家可要收摊了。”
荼缈缈一边说着,看着洛行这傻乎乎的模样,一边走在前头招呼着他。
“欸!”洛行掏出两枚铜钱,又将剩余的用衣服好好包起,藏得严严实实,快步跟了上去。
洛行的际遇,正开始慢慢发生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