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普通凡人

长燃内殿，荼缈缈正坐在郁符休特地为她而设的书房中。

她盘腿而坐，被一摞摞大大小小的书簿围了个严实。仔细一瞧，各类藏书不管用得上用不上，都被她翻了个遍，很是勤学。

毕竟要面对的是厉鬼嘛，即便阎罗大人那样说了，也是要做个万全准备的。

她终于合上了最后一页，活动活动颈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捏起手指掐算了一下时辰，估摸着这会人间应已日上三竿，也不知道洛行按她交代的去置办衣物没有。

她有些不放心，想了想终于还是决定先去洛行那破旧的茅草屋看一眼，谁知等她到了那，洛行早已不见踪影。

突然她好像猜到了什么，颂咒在冥中唤道：“洛行，找个隐蔽无人的地方待上半柱香时间，我很快就来。”

冥中传话是等不到洛行回答的，待半炷香过去，荼缈缈便信守承诺出现在了洛行身边。

只见洛行正蹲在一堆茂盛的杂草中，鬼鬼祟祟伸着脖子四处张望着。荒郊野岭，四下无人。

“欸。”荼缈缈还是没有脱离作为凡人之前的习惯，惯性地伸手想要拍一拍洛行的肩膀，意料之中穿了过去。

洛行听见这依旧声音吓了一跳：“鬼……鬼差姐姐！你这回气息怎的敛得这般好。”

“不是你说的吗，容易吓到路过的小鬼。”荼缈缈是个十分听劝的人，不过她只选择自己想听的。

荼缈缈猜得果然没错，这傻子听了传话，真就准备一路步行去京城，荼缈缈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无言以对，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洛行等到了荼缈缈，却仍旧没有站起身来，缩成小小一团蹲在那儿，仰起那双异色下垂眼望着她，看着很是无辜。

“别蹲着了，先起来。”荼缈缈招呼道。

闻言洛行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尴尬，扭扭捏捏难为情道：“蹲……蹲久了……腿麻了……”

空气中有些沉默，二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看着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荼缈缈没忍住，“扑哧”一声被逗笑了，手轻轻一挥，洛行腿上那股麻木感瞬间消失无踪，一下蹦着站了起来。

他看向荼缈缈的眼神更为崇拜了。

荼缈缈这才注意到了洛行的穿着，他果然听话地去置办了一身干净衣袍，很普通的款式，看着倒也顺眼。

出发前洛行明显梳洗了一番，不再顶着一头脏兮兮的鸟窝，脸上的灰尘抹去后显得很是白净。一眼看上去精神了许多，神似个家道中落的小公子，清秀可爱。

荼缈缈满意地点了点头。

“鬼差姐姐，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让我去京城吗？是不去了吗？还是有旁的事？”洛行劈里啪啦地说了一串，全然不管荼缈缈来不来得及回答。

“我原本是想让你准备好了行李，届时带你一同前往，怎知你如此性急，”看着他那双眸子，荼缈缈叹了口气，“还好你走得不算太远，若是真一路步行，你想何年何月才到。”

洛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特地交代的，我自是没想太多。”

荼缈缈不再往这事上纠结：“我准备了个东西给你，”她手掌一摊，上头幻化出了一张银色半脸面具，做工没什么考究，形似人间之物，“此物用法单一，是我近日观书无意中试出来的，倒也没费上什么功夫。”

说着，她便递给了洛行。

荼缈缈语气轻松，可洛行并不这样想。

他满脸不敢置信，两只手都在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泪水连连，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

他不敢抹眼泪，生怕弄脏了意义非凡的礼物，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荼缈缈看着又泪洒当场、完全藏不住情绪的洛行，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再没像之前那般手足无措地安慰他：“戴上吧，这样就再也没有人会把你当异类了。”

洛行开心地点点头，弱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又十分珍惜地摸了摸，抬头看了一眼荼缈缈，这才小心地戴了起来。随着这一戴，他那只异色的眸子也慢慢变深，一双眼再也没有了差别之分。

见面具派上了用场，荼缈缈满意地点点头，咒法一事上，她果真还是有些天赋的。

但荼缈缈给洛行做这面具，也只是想让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罢了，这般瘦骨嶙峋的模样，饱一顿饿一顿始终不是事，况且她已经有了个能解决此事的主意。

她看向洛行眼睛一眨，再睁眼，他们就已来到了一宽敞的屋内。

洛行还没从刚刚的喜悦中脱离出来，看着这突然转变的景象刚要惊叹出声，荼缈缈便立马施咒封住了他的嘴。

他们站着的地方明显是一女儿的闺房。

窗边的榻上放着一案几，桌上的白玉镂空花瓶里头插着一簇桂花，看来是刚摘下不久，一进屋鼻尖立马被桂花熏得满是芬芳。床上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一旁的书架上全是荼缈缈喜欢的书，连角落处的摆件，上头都找不出一丝灰尘。

看着这熟悉的房间，荼缈缈鼻尖一酸，忍了这么多日子的眼泪，却在此刻决堤落下。

是啊，即便她都已经死了，可这屋里仍旧一物未动，仿佛第二日她又会从这屋中走出，笑脸盈盈地朝众人打招呼。

洛行明显感觉到了荼缈缈的低沉，这回轮到了他手足无措起来。可待他想好了要说些什么，荼缈缈早已擦干了眼泪，挥手解了对他的禁言，吩咐道：“洛行，你去把那边架子上左手起第二个柜子中的书都拿出来。”

“欸。”洛行赶紧应道，还没等他起步，又听见荼缈缈说道：“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

洛行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十分警惕地让自己不要发出太大的动静，轻轻将书全部拿了出来。接着便听见“啪嗒”一声，底下一个暗格随之弹出，里头有一叠白花花的银票。

洛行迅速捂住了嘴，才没让那声惊叹叫出声来，他回头看向荼缈缈，满脸不敢置信。

荼缈缈却毫无波澜：“将所有银票都拿上。”

洛行赶紧摇摇头，两只手直摆，似是在示意她不可以这样，这样是不道德的。

荼缈缈也看明白了：“这是京城荼家，我叫荼缈缈，这，都是我藏的私房钱。”

洛行更加惊讶了，要知道他可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手一放开，露出一张还没收起来的惊讶的神情，久久没缓过神，手却十分听话地将银票藏进了兜里。

荼缈缈又环顾了四周一圈，她走到窗边，看着那簇桂花有些失神。

生前她偏爱桂花的香气，于是老爹特地找人寻来一颗桂花古树，枝繁叶茂，一到秋天满院飘香，她就会叫上仆人们一起摘桂花、打桂花，做成香甜的桂花糕。

而荼子归却嫌腻得慌，每次都会叫她拿开些，甚至于每当秋日她屋里有这香味，荼子归便连进都不会想进门。

可他越是这样，荼缈缈她那不着调的爹爹便越忍不住逗他，时常用一家人要一块儿吃饭的借口，邀着他来她屋里用膳，看他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二人总是笑得很开心。

想到这，她忍不住微微弯起了嘴角，伸手想要摸上一摸，却又想起如今她已经摸不着了，手又渐渐握拢，收了回来。

从前老爹就会亲自摘一簇插在瓶中置于她的屋内，看来，老爹还在惦记着她。

荼缈缈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向洛行，看他已经将银票塞得严严实实，又将那处恢复了原样，应该不会被人发现被动过，唤了声“走吧”，转眼他们就来到了一条寂静的死巷。

“你拿着这些钱，在城中的首溪街上买间小宅院，那里沿着河岸，四周来往者不多，要不了一张银票。就找最里边那间，见了屋主，你就说是替自己主子办事，屋主宽厚，不会看你年纪小乱抬价钱。”

荼缈缈情绪转换得很快，对着洛行叮嘱道。洛行却似懂非懂的，自出生起他就甚少与活人打交道，这会荼缈缈交代的事，让他没由来的有些心慌。

“你怎样与我说话，就怎样与旁人说话，”荼缈缈两手交叉放在胸前，俯低些身子看着他，“如今你戴了这面具，就要当自己是个普通的凡人。你有权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明白吗？”

这话似乎戳到了洛行灵台处的某个点，他一激灵，有种说不出的苦涩与喜悦交织在一起，瘪瘪嘴眼泪又落了下来。

荼缈缈看着他的眼睛很是认真：“以后不要老是哭，眼泪不该如此轻易落下。”

洛行紧紧咬住了嘴唇才让自己没有哭出声，也认真地朝荼缈缈点了点头。

“好了，”荼缈缈又笑起来，“你吃过的苦头想必比我多得多，有了这钱，记得把自己吃胖点儿。”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大约已是申时，夜里她还有事要去做，只得再次叮嘱了一番，便催促着洛行赶紧去首溪街。

洛行在催促声中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似是在纠结些什么。终于，他下定了决心回过头来看向荼缈缈，又带上了那副乐观的笑意，说了句：“鬼差姐姐，谢谢你。”

荼缈缈也笑了，摆摆手，便看他消失在了巷口。

洛行可从未见过这么多钱，走了老远他才终于平息下内心那股悸动，后知后觉地发现，如今这些银票在他手中，如同烫手的山芋，走路都不自在了起来。

转念他又想到了荼缈缈的话，在心中给自己打了打气，捏紧了拳头，又松开，这回再迈开步，终于与大街上的人群再无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