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样,彭清苑才能活着的可能。
程琂下了决心后,常常盯着彭清苑,希望记忆再深刻一点,深到要记到骨子里,到她长大,才能寻到她。
时间越靠近,越舍不得彭清苑,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朵娇花慢慢凋零,做不到躲在小杂物间置若罔闻,更不能因为阿妈若无其事遮起伤坐在门口跟邻居们聊天,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门口那棵苍翠挺拔的树,夹杂微黄的叶子,干枯的树枝掉落,人们不以为然,称这只是换季顺从大自然而起的变化,直到一人将树连根拔起,根部发出阵阵腐烂夹带泥土的腥气,臭味熏天,原来是树根早在地底烂透了,扔了可惜,留着恶心,不如快刀斩乱麻,一把火烧了。
十四岁生日一过,趁程辉没回来,程琂揣着忐忑的心,将彭清苑拉进房间蹑手蹑脚关紧门窗,小心翼翼拿出那张托程奶奶买的张车票:“阿妈,明天等阿爸白天一出门,你就把衣服和钱放菜篮里去找程奶奶,她会骑三轮车带你出市,送你去车站,等我长大,我就去找你。”
彭清苑蜡黄的脸,露出震惊的神情盯着那张票,怒吼:“谁教的你?程奶奶是不是?她跟你说了什么,你懂什么,我走了,你知不知道你要面对什么?”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程琂第一次反驳彭清苑,双膝一弯,直直跪在彭清苑面前,痛苦看着她:“阿妈,就算你塞住我的耳朵把我锁在杂物间,你让我听不见看不见,可你身上的药味,家里的破凳子,裂开的饭桌,故障的电视机,坏掉的刀,掰掉的筷子,还有那堆烂掉的酒瓶碎碗,我都不能假装看不见啊。”
“我好怕,真的好怕你会死在这里,我求你,我求求你,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你不要怪程奶奶,是我求了她好久,她才愿意帮我,阿妈,在这里只有她才能安全把你送出去,她经常去市里,又有点财路,这里的人不敢找她麻烦的,你不要担心。”
程琂压着声音跪在地上一遍遍求她,求她快走,不要再拖下去了。
彭清苑听到这些话又怎么能不动容,一向乖顺的孩子,竟背着她计划这么大的事,明明还只是一个孩子。
彭清苑紧紧抱着程琂,悄然落泪,哽咽低语:“阿妈不走,你把票拿去退了,阿妈不会走,阿妈要陪你长大的,你会好好长大的,以后我们……”
“我不会,你在这里一天,我就不会好好长大,我骗不了我自己,阿妈,你走吧,只有你走了,我才可以好好的长大,我现在不需要你,你听见了吗?”程琂埋在彭清苑怀里,握住彭清苑粗糙的手,打断她话。
程琂露出不符年纪的冷静:“阿妈,你一定要走,你先走,过几年我就去找你,明年之后就要上高中了,再等三年,三年后,我就去找你,你在北城等我,好吗?”
彭清苑泣不成声,多年来的委屈倾泄而出,她很抱歉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女儿,更后悔嫁给程辉,可她的女儿怎么办?她又能怎么办?
彭清苑离开那天,阳光明媚,程琂刻意做到一切如常,出门,上课,下课,回家做家务,就当作彭清苑工作晚回,直到摊开作业,脑子一片空白,上了什么课,布置了什么作业,她并不知道。
程琂放下笔像疯了一样跑到程奶奶家,看到木门紧闭,三轮也不在,就靠在门边上呆呆坐着,春天阴晴不定,明明是晴天,傍晚却下起雨。
雨声砸在房顶石瓦片上滴答滴答作响,河里寂静的水也起了一阵阵涟漪,桥底停着几艘木船,街上的人纷纷走到瓦顶下躲雨。
程琂离开程奶奶家,徒步走到冷冷清清的篮球场,坐在栏杆扶手旁的铁座上,雨水滴在她的脸上,突如其来的暴雨,将她淋个透顶,外套也沉成一团,可她丝毫感受不到冷意。
后来,一把伞隔断了天上的雨,少年站在她的面前,雨声啪嗒啪嗒作响打在雨伞顶面,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女孩子努力的话,可以走出这里吗?”
“当然可以呀。”是那熟悉的少年音。
是他啊?
程琂抬头,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他抱着刚捡的脏兮兮篮球,眼尾弯起。
“努力读书,考上大学,考出去,就能走出这里,到那时,你会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那里没有陈旧的观念,没有重男轻女,女孩子也可以跟男孩子一样,有自己的人生。”他迁就她弯下腰,扯着一抹温柔的笑意:“读书也许不能让我们成为什么大人物,也许不会很厉害,但是,在这里,在这个年纪的我们,读书能让我们的人生多一条选择的路。”
程琂了无生气,轻声问:“你见过外面的世界吗?”
“我见过,我们家都见过外面的世界,夜晚的城市,高楼大厦和商店的灯光能持续一整夜,最晚的末班车到晚上十点,一天之内同一个地方的车,不会只来一趟,花草也可以成为包装成花束,不起眼的石子也可以是工艺品。”少年想了想,随口说了几个还记得的景象。
“那一定会过得很好的对吗?”程琂动了动身上的衣服,抬起头满怀希望盯着他。
“嗯,会的,都会好的。”少年的伞越来越倾向她,人也越来越靠近,借着外面的灯火,才看清她的眼泪与雨水融在了一起,敛起笑给了个肯定的答案。
那晚,少年把伞和蓝球塞到她手里,把她的外套拧出一摊水,拎在手里慢悠悠将她送到巷口,而她道了谢谢。
彭清苑偶尔晚上捡豆,程辉和彭清苑碰不上也正常,过了几天,有些人问程辉怎么不见彭清苑,他才发现彭清苑跑了。
当晚,程辉醉醺醺拎着酒瓶子踹进小杂物间,手抄起凳子砸到程琂身上,嘴里吐出句句秽语污言,把对彭清苑的怨气出在程琂身上,出够了气嫌她碍眼才晃晃悠悠走回房间。
程琂奄奄一息躺在小杂物间里,盯着小窗户,伴着咳嗽低笑出声,原来在她听不见看不见的地方,彭清苑受得是这种苦,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忍受的呢。
身上的痛远不及她知道彭清苑所受得苦煎熬,那个晚上,她蜷缩在地,一遍遍对远方的彭清苑说,对不起。
接下来的日子程琂尽量避开程辉,缩在一切可以藏的地方,而在学校那边也偷偷请了假,她赌,赌他去学校找不到就不找了。
她想到了凶神恶煞的程奶奶,却因为彭清苑像她女儿,对她很好的程奶奶。
程琂学起彭清苑穿上遮住伤的衣服,拿出那套家丑不可外扬,避重就轻跟程奶奶说起情况,程奶奶虽不说什么,却托人帮她找了份晚上的活。
尽管东藏西躲,也总有躲不过程辉的时候,家里坏掉的东西,再也没人修补,衣服太短遮不住,她就穿彭清苑剩下的衣服,洗澡时常常盯着旧疤未愈添新伤的皮肤,想着彭清苑过得好不好,就这样饱一顿,饿一顿的活着,夜夜熬着,数着离开的日子。
到了高中,程琂考进了安南六中,学校不再是只有安南小镇的学生,而是整个市的人都能考到这所学校,来自不同小镇的人稀释了安南小镇的学生,添了许多生机。
程琂分到高一(2班),开学暂按抽签排同桌和座位,后再按成绩排位,而她抽到那个少年成为同桌,少年在课堂上正正式式向她道了声:“你好,我是江温。”
江温总是一副漫不经心把他的饭分成两份推给她,文具用着用着就会到她的桌面,再笑着来句:“你跟我分什么家?”
不动声动在她值日时抢下那些重活,有意无意帮着她,边取笑她笨却教着她当如何如何做,在人前一副散漫又张扬的交谈,指尖却拧着她写不出水的笔盖,换上了根新的笔芯,放在她的桌面上。
她的水瓶不知不觉被他换成新的,打开似乎有喝不完的温水,打完蓝球一身热气却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扔给她,似笑非笑睨着她:“嗯,刚捡的,不许说不要,不要我就扔了,但,程琂同学,我提醒你,浪费食物可耻。”
他总有五花八门能堵住她的理由,她话到嘴边只好转个向,认真盯着他:“在哪捡的,还有吗?我也去捡。”卖掉换点钱?
江温失笑,无奈回了句:“行,等着,我天天给你捡,你最好祈求天天有人掉。”
他没有失信,他真的天天把“捡”的巧克力扔在她的抽屉,后来,他常代表学校参赛,很少在校,但巧克力,文具,笔记以及充好的饭卡从没缺席。
不知不觉得江温离她越来越远,他进了省蓝球队,常需要训练,偶尔,也能碰见他不缓不急背着包经过回家的那一座桥,她默不作声跟在他的身后,心慢慢平静。
江温,这个名字就像烙印一般,长在她的小世界,仿佛像黑暗里的点点星光,久久不敢忘,亦不敢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