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齐州城褪去夜的宁静,开始热闹起来。
青白的曙光与薄薄的晨雾交融,点染着高高低低的房屋瓦舍,街上有了商贩挑担子赶车的身影,车轮从青石板上压过,发出辘辘声响。
紧接着便是小摊贩的吆喝声,卖早点的摊子在路口三五个扎推,小桌板凳摆出来,盛满甜沫的大瓦罐香气四溢,炸油条的铁锅腾腾冒着白烟,那边的小哥麻利地包着馄饨,这边干净利索的大婶舀了面糊在鏊子上一摊一翻,转眼就成了个热乎乎的煎饼。
朝阳初升,发了新绿的枝头被染得金黄,这春意融融的城,当真鲜活极了。
齐州府衙后院,知府白从章一家正在吃早饭,三合面的煎饼刷了酱,撒上香喷喷的葱花,再裹上两根刚出锅又酥又脆的油条,配着热乎乎辣乎乎的甜沫,一口下去,沉寂了整夜的胃口瞬间被叫醒。
白从章刚上任不久,拖家带口来到这齐州城,安顿了不过半年,齐州有山有水,人杰地灵,是个好地方。
他想在这里长长久久呆下去,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做个让百姓舍不得的好官。
“要做个好官啊。”他咬一口煎饼,眯起眼睛自言自语,“不易,相当不易。”
“一大早嘀咕什么呢?”白从章的妻子崔氏看看丈夫,将剥好的茶叶蛋给他,“来,吃个鸡蛋,你自打上任可是勤勉不少,瞅着都清减了。”
“嘿嘿,清减了好啊,清减了说明本官为民操劳。”
“是是是,为民操劳,但也得注意身体,别到时病倒了,受罪的可是自己。”崔氏说话间又剥好一颗茶叶蛋,这次给了对面的儿子,“泽琰,吃鸡蛋。”
“是了,春日是个长个子的好时节,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咱们泽琰多吃些,长个大高个。”
白从章笑眯眯看着已经初见少年模样的儿子,怎么看怎么欢喜,“最近功课如何?累不累?爹这些时日忙的顾不上你,待春社放了假,咱父子好好聊聊。”
白泽琰是白从章的独子,今年十二岁,是个高高瘦瘦的少年,他正是能吃能长的年纪,三两口将阿娘给的鸡蛋吞了,又喝了半碗甜沫顺下去,擦擦嘴:“恐怕不行,夫子说春社不放假。”
“啊?功课这般紧张的吗?连春社都不放假?”白从章有些诧异,春社可是连国子监都会放假的呢。
“夫子说寸阴尺璧,得难失易,应该抓紧每寸光阴多读书。”白泽琰吃饱了,站起来行礼,“爹、娘,孩儿去书院读书了,去晚了夫子要发火的。”
“如此早?”崔氏望望外面刚刚大亮的天色,心疼,“书又一时半会儿读不完,我儿莫要累坏身体。”
白从章有些不赞同地瞥了妻子一眼:“这叫什么话?书当然读不完,所谓学海无涯嘛,但越是学海无涯,越应该加倍勤勉,一天之计在于晨,夫子让孩子们早去读书也是为了他们好。”
“况且当初咱们送泽琰去这正气书院,不就是因为书院的卢夫子治学严谨,一丝不苟的态度吗?”
“行行行,我说不过你,左右你们父子都辛苦,就我一个妇道人家在后院整天无所事事呗。”
崔氏给儿子整整衣服,心疼地摩挲他手腕,这孩子是日渐瘦了。
“无所事事多好啊,我可是瞧着夫人脸颊丰满,头发乌黑,还是咱们初见时的娇憨模样。”白从章眉眼带笑望着自己妻子,这富贵无忧的样子,让他很有成就感。
“多大年纪了还娇憨,没个正经!”崔氏红了脸,佯装生气,“孩子还在这儿呢。”
白泽琰笑笑,眼神明亮有神采:“阿娘脸儿圆圆,温柔又好看,书上说这叫珠圆玉润,有福气呢。”
崔氏乐得合不拢嘴:“哎呦呦,今儿是什么日子?父子俩一个赛一个嘴甜,行了行了,快上学去吧,老爷也别吃了,该上衙了。”
一家人正说笑间,突然传来一阵擂鼓之声,那咚咚声声若雷震,惊掉了白从章手里的汤匙。
他忽的站起来,惊诧道:“这是……鸣冤鼓?”
鸣冤鼓响,必是有大冤情,白从章当即迈步往外走,半路遇到前来报信的衙役,急急问道:“可是有人击鼓鸣冤?”
“回大人,正是!”衙役回道。
“是男是女?可带入大堂?”
“是百花洲上吴家宣纸的少夫人,看起来有点……”衙役不知该怎么形容,“大人还是去衙门口看看吧!”
擂响鸣冤鼓的正是杀了楚山容全家的罪魁祸首小萍。
她一边将鼓敲出巨响,一边惊恐地流眼泪,一边又不受控制地将自己如何恩将仇报杀掉楚家一家,又如何代替楚山容嫁入吴家的事竹筒倒豆子一般讲了个明明白白。
“我有罪!我杀了人!我要自首!”
一路跟来的吴鹏跟几个家丁皆是面目青肿,形容狼狈,眼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吴鹏咬咬牙抓住了她的手:“别闹了!”
话没说完,就见瘦弱的小萍手腕一翻,轻松将又高又胖的吴鹏举过头顶,一个用力扔了出去,重重砸向旁边一棵粗壮的老槐树,吴鹏撞到树上又摔到地上,磕得满脸是血。
几个本就心有余悸的家丁见少东家摔得如此惨,更加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小萍没了阻拦,咚咚咚擂的更起劲了。
白从章做官做了二十年,击鼓鸣冤倒是遇见几回,还从未见过击鼓自首的,当下惊疑不定,不知这状若疯癫的女子说的几分真几分假。
不过她连埋尸地都讲的清清楚楚,查也不难。
于是白知府脸一沉:“来人,将此人押入大牢,待查清后再行发落!”
***
新鲜采摘的迎春花洗净捣碎,加入蜂蜜腌渍一个时辰,半壶荔枝酒与半壶春日溪水同煮,喝时加入迎春花蜜,名曰春信荔枝醉。
城南会仙楼,靥娘一手托腮,一手往盛了迎春花蜜的杯子里倒酒,酒香与花香一碰,清冽甘甜的味道便溢出来,她放下酒壶提起茶壶,依样给对面小道士倒了杯蜜茶,一大一小两个人盯着对面齐州府衙。
衙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全是看热闹的老百姓,所有人的目光焦点处,是一边流泪一边自陈罪状的小萍。
丹景盯了一阵,又看看一大早就开始喝酒的靥娘,有些担心:“真的能行吗?”
“放心。”靥娘勾勾左手无名指,倏地收回一道发着淡淡荧光的丝线,那是鬼傀蜘蛛的傀儡丝,刚刚她就是通过这丝操控着小萍来击鼓的。
见她把傀儡丝收了,丹景有些不放心:“没有傀儡丝控制,她若跑了该如何是好?”
“人都到衙门口了,这么多官差还能让她跑了?而且府衙内有狴犴神力守护,傀儡丝这种东西到了里面也会失效,不若收回来,下次还能用。“她将丝线塞进绣囊,安慰道,“但我在她身上留了真言符,那个不受影响。”
小道士哦了声,端肃着一张稚嫩脸庞,继续全神贯注盯着府衙门口,因为太过专注于想听清府衙门口的官员在说什么,他两只圆润白皙的耳朵甚至动了几下,靥娘看得有趣,伸手在他耳边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就像突然风停树静,周围嘈杂声响瞬间消失,只门口官员嘴巴张张合合,声音清晰传进他耳朵里。
“速带一队人去这妇人说的埋尸地查看,楚氏夫妇也要重新起棺验尸,若情况属实,本府定要给楚家三口一个公道!”
丹景又高兴又惊讶,眼神看过来,靥娘朝他调皮地笑笑,小梨涡很可爱:“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嗯!恶人当受到应有的惩罚。”他点点头,“我也该回观里向师父交差了。”
说话间,不知哪里飞来一只暗蓝色蝴蝶,绕着他上下飞舞,他好奇地看着,天真笑容不经意间扬起:“靥娘你看,这蝴蝶好漂亮。”
“没大没小的,要叫姐姐。”靥娘心念微动,蝴蝶便轻盈地飞向窗外,迎着明媚阳光翩跹而去。
“且等我喝完这壶酒,咱俩一道回去。”
这娃娃道士终归太小,再待些时日,待他长硬实些,她便不会手下留情了。
十日后,齐州府衙的官差在山中挖出了楚山容的尸骨,楚氏夫妇的尸体也重新验过,确认是中毒而死,铁证如山,纵然后来真言符效力过了,小萍也无从抵赖。
“新上任的知府雷厉风行,说此事性质极恶,又影响极大,当场判了斩立决。”
五峰山桃林,靥娘看向隐在阴影里的楚山容魂魄,将近日之事一一道来,“起棺那日我去看过了,令尊令堂魂魄已经不在,想来是入了轮回,你如今大仇得报,何去何从可考虑好了?若是想留下也可以,这桃林幽静,适合修炼。”
几株桃树遮住了阳光,树荫下的楚山容已褪去一身怨气,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她对着靥娘盈盈下拜,轻声道:“山容沉冤昭雪,孑然一身,这一世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只盼能过奈何,渡忘川,入轮回,来世结草衔环,报答爹娘今生养育之恩。”
说着,她虔诚望向远方,一阵风起,徐徐掠过桃林。
檐下护门草叮当作响,花香阵阵,漫天桃花飞落。
少女身体变得模糊,自下而上寸寸消失不见,最终化为一缕清风,清风在靥娘指尖穿行而过,留下一块小小的白色骨头。
“姑娘阻我入魔,又好意收留,连日为我奔波,大恩大德,山容无以为报,此物是我偶尔所得,希望对姑娘修行有所帮助。”
半空中,楚山容空灵声音渐行渐远,风行云散,她毫无留恋地离开了这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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