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春
大河村是北方三线小城十几里外的一个偏僻小村庄,村民多以种地为生,过着平静安宁的生活。
前年,这份平静被打破,村子因临着一条通往市区的快速路,政府规划延长这条路,而延长后正好经过大河村及附近几个村子。
拆迁的消息传来,拆迁办很快开展工作,房子一比一置换,耕地及地上物都会有赔偿,还会给每个人一笔赔偿款及保险,房子多人口多的人家,有的分了好几套房不说,还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补偿。
而且新房是在县城新盖的几个小区,村民们一下子有了钱还成了城里人,个个欢欣鼓舞,许多人家因此一夜发达。
然而,人受穷时没觉得什么,一朝发达却开始矛盾重重。
什么这家临拆前各种托人转户口被骗,那家儿女不满房子太小想补钱要大房子,家里老人却不同意,一时间纷纷扰扰直到新房搬了还能听到吵闹声音。
其中老海家的事被人提起最多,许多人都认为海家老头拎不清,儿子也不孝顺,被当成了反面例子。
有人凑一块就要议论几句。
“大家伙都搬了新楼,听说海老头两个儿子没一个管他的,我起初不信,今天从县公路的桥洞路过,老头在那下边搭了个棚子,可真是可怜呐!”
“可怜啥,他家算是宅基地挺大的,以前盖了十几间房,这次分了三套大平米的楼房,还补偿了一百多万。咱村里也算是分的比较多的了,要是好好攥手里,他那俩儿子哪个敢不孝顺,偏偏他要把钱和房都分了,自己指着儿子养老。一个没钱还身体不好,需要长期吃药的老头子,谁管他?是他自己拎不清,而且他还有个闺女,听说这次居然只分给闺女几万块,说是给孩子以后上学用,你们说,这偏心的是不是有点过了,有这个下场也是活该。”
“是挺偏心的,咱们这头可不兴重男轻女这样的老思想了,不过毕竟老人嘛,好多骨子里的想法很难改了,还是他那俩儿子不是东西。不过他那闺女人可是真不错,我来时看他闺女骑着三轮车把他接走了。”
“老头估计不会去吧,咱这头可不兴让闺女养老。”
“本来大家伙以为他是不会去的,刚被他俩儿子甩下时就有人说帮着通知他闺女,他死活不同意,说没有闺女养老的道理,谁知他闺女一来他就跟着上车了。”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早晚都得后悔。”
海公公再次有意识,发现自己身在一个碎砖和黑灰的油布搭成的一个棚子里,棚子在一个桥洞底下,桥上四个轮子的铁盒子跑的飞快,他瞪大双眼张大嘴巴,思考自己来到一个怎样的异世界时,一个中年妇女骑着一辆三轮小车,‘嗖嗖嗖’的过来,张嘴就喊他‘爸’,还让他上车,说接他回家。
海公公深知在陌生世界要少说多看是正理,他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知道‘爸’就是‘爹’的意思。
于是没什么抗拒的就跟着对方走了,坐上三轮车后面,意识到这具身体有孩子,不禁有些发愣。
一路上,小三轮又是过路又是过桥,就这么‘嗖嗖嗖’的来到了一个小院前。
海公公觉得这车比那些四个轮子的虽然慢点,但也不会慢很多,而且他看‘女儿’骑车就把脚放在前头踏板上,没费什么人力。
不禁纳闷这车是怎么动起来的。
小院是红砖砌成的普通农家小院,院子不大,正房三间偏房两间,房子和院墙都有些低矮,周围几户人家都比他家地基要高不少,把它围在中间就更显得矮几分,一看这院子就是不少年前修的了。
“爸,咱到家了,您先进屋歇会儿,大志正做饭呢,一会儿等阳阳放学回来,咱们就吃饭。”女儿海玉春说道。
“爸,您来了,饭马上就好。”一个身上系着围裙、手上拿着锅铲的中年汉子从南边厢房探出个头,跟他们憨憨的打招呼。
这人正是海玉春的丈夫,林志刚。
他打了招呼又赶紧缩回头,翻炒锅里的菜,手法还算娴熟,一看就是经常做的。
海公公依言进了屋,这屋子是正房的东屋,在农村有老人的人家,一般都是老人住正房,这屋子以前应该是‘女儿’夫妻俩住的,接他来就特地腾出来。
大炕足能容纳四五个人,炕上叠放着一床新被褥,炕下有两个柜子、两把椅子,柜子上一个方方正正的跟个箱子似的东西摆在上面。
“爸,以后您就住这屋,您先看会儿电视吧。”她在柜子上拿起一个黑色长条东西按了一下,柜子上的方箱子就亮了起来,调到戏曲频道就出去了。
关在方箱子里的小人咿咿呀呀起来,海公公诧异无比,刚想凑近了看,头就是一阵疼痛袭来,接着大段大段信息往他脑袋里涌。
良久,头疼缓解,他才了解原身及这里的大致情况。
简单的说,现在他所在的世界是个太平盛世,没有皇帝、人人平等,在这里几乎人人能吃饱穿暖,而且还能有娱乐时间,例如刚才的方箱子叫电视,可以用来看戏。
还有之前带他回来的确实是原身的女儿,叫海玉春。
那辆三轮车他一直纳闷是怎么动的,原来动力是电,具体电是什么原身说不清,但知道大致用途。
原身叫海连敬,是个普通58岁的农村老头,有两儿一女,早年老伴过逝后就没有再娶,一人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并给他们成了家,自觉算尽到义务。
两个儿子也算孝顺,虽然嫌家里他给盖的房子又冷又不方便,没有楼房舒服,都在外头租房,但也会时不时拎着东西回来看原身,原身也不会让孩子空手回去,也倾尽所能给孩子最好的。
就像之前中秋,大儿子拎着单位发的月饼、二儿子也提着一箱水果回来,原身就把在市场买的两条大白鲢鱼给大儿子拎回去,把自己做的两大块腊肉和女儿拿回来的酒给二儿子拎回去。
原身觉得这样的晚年生活算不错的了,而且他还能再干几年,为孩子们分担下经济重担。
正在原身准备多包几亩地,多赚点时,拆迁的消息传来了,原身欣喜若狂的把这个消息告诉几个孩子,几个孩子都拖家带口的过来了,商量着家里这些地和房子,能分几套房和多少钱。
原身家房子虽然都不是啥好房,但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十四间那么多,最破的几间是他爸妈留下的,是四间半的毛坯房,早就没人住,用来当仓房了。
原身结婚时,又申请了宅基地盖了三间毛坯房,后来又加盖了一间当杂物房,再后来两个儿子陆续出生,他又申请了宅基地,九十年代时,陆续各盖了三间砖瓦房。
这些房子加起来,小平米能分四套楼房,再搭上原身房前屋后种了不少树,还有其他一些东西,赔偿款也能有一百二十万。
拆迁没有了土地,原身没有活干了,两个儿子就商量着让原身跟他们住,他们给原身养老。
原身想着家里也有钱了,也就欣然同意,然后就把房子和钱都给两个儿子平分了,到了女儿那里就只给了三万块,说是给两个孩子以后念书用,也算他这个姥爷的一点心意。
原身是思想比较传统的人,他也不是不疼女儿,当初女儿结婚时,他也拿出一半积蓄给女儿置办嫁妆,嫁妆是女人的底气,这个道理他懂,原身也不想女儿婚后日子不好过。
为此两个儿子还颇多意见,原身也没妥协。
但女儿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原身以后也是指着两个儿子养老,这以后的财产自然也是大头都给儿子了。
原身万万没想到,钱和房子分了之后,新房子下来,都搬进了新家,两个儿子却食言了。
大儿子夫妻俩说跟他生活习惯不一样,他们早起上班会影响他休息,又说吃饭也吃不到一块去,口轻口重的没法把握,他们想拿点钱出来给原身租间房,这样大家生活都自在。
二儿子夫妻俩也说家里房间就那么两间现在虽然够住,但他们想着明年就要生二胎,这样地方就不够住了,也同意大哥家提议,拿点钱出来给原身租房子。
于是他们就在县城外镇子给原身花了一百五十块租了间房,交了三个月房租。
原身感情上不愿意相信两个儿子不孝顺不愿意给他养老,但理性上也知道儿子媳妇的那些话都只是不愿意接他过去的借口而已。
原身把房子退了租,拿着租金和押金,以及他自己还有一点积蓄,去买了一些油布。在通往县城的大路下的桥洞,搭了个棚子安了家,又去捡废品瓶子卖,算是过渡,他打算找份工作,然后再去租个便宜一点的房子。
不过原身错估了自己身体,他本身就有一些慢性病,像心脏不太好,血压血糖都有些高,需要长期吃药,自己住了两个月药吃没了,他拖着没去买。
也错估了这个季节春寒料峭,尽管他有厚棉被,但睡在一个薄薄的油布搭的棚子里,也很难不生病。原身发了高烧无人知,拖了一天,晚上就这么悄无声的去了。
原身咽气,海公公穿了过来,又过了几个小时,天放亮,原身女儿不知哪听了消息来接他。
接收完原身记忆,海公公不知是该说原身可怜,还是该骂他一把年纪还这么天真,人还活着财产就全分了,落得这样的下场。
正暗自嘀咕,原身蠢透了。
他脑子里似乎听到了原身的声音,那声音有些飘渺,又有些断断续续,一会哭诉悔恨、痛骂两个儿子,一会又觉得晚年要住女儿家太丢脸,一会儿又觉愧对女儿,最后化做一句,“既然这样,这具身体就是你的了,我唯一要求就是,帮我好好照顾我女儿,我实在不是一个好爹。如果有机会教训那两个臭小子就更好了。”
话音落,海公公叹口气,心内已经答应帮他照顾女儿,其他的就再说了。
海公公生在大雍朝,原名叫李小海,后来成为御膳房大总管后,人称海公公。
他们那里的百姓平常可没有这里的好日子,没天灾时,日夜干活还能吃顿饱饭,一旦发生天灾,就是死路一条。
他八岁那年家乡发大水,地里粮食全被淹了,后来又发生瘟疫,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他爹便将年龄最小身体最弱的他卖掉了,还是卖进宫里当太监,因为这样可以多卖几文钱。
他能理解父母抛弃弱小的他的选择,他们只想活下去。他也看到父母的眼泪,可抛弃就是抛弃,他再也不想见到他们,哪怕后来他混出了头。
他一直没有家人,但不代表他不想要家人。
现在重新开始,有了个新家,他以后就是海连敬,海老头了。
“当、当、当”三声钟响,拉回海连敬的思绪,他寻声望去,墙上挂着个自鸣钟,他在皇帝那见过两回,是西洋人进贡的,虽然样式不一样,但大略是相同,没想到这边的普通人家,可以用上皇帝才能用的东西。
“爸,开饭了。”海玉春在外头喊。
海连敬施施然走出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