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径仙翁阁,正巧遇上孝瓘。
“你跑哪去了?饭都不吃了?”他虽面露愠色,却还是从袖中取出荷叶包,丢给猗猗。
猗猗接住展开,见叶间裹了两块胡饼,心情大好,遂笑眯眯的吃起来。
孝瓘白她一眼,独自往阁上去,猗猗受了好处,巴巴地跟在身后。
只见素日最爱舞刀弄剑的高氏子弟,竟安安静静的围坐一张瑶琴,琴畔焚香的小姑娘,正是清操。
“这张琴叫听风。是阿翁亲手所斫,底板是梓木,面板用的是梧桐。它的式样是落霞。这是琴徽……”她说着指了指嵌在琴上的小蚌壳,“用以定音。”
小姑娘又把案上的香炉拿到眼前,“焚香抚琴是雅事。”
“香料不能直接放在炭火上,而是要在香灰中戳些孔,再放上用瓷片、银叶、金钱、或云母片,再把香料放在上面……”
她边做边讲解,看到孝瓘走上来,眉眼遂弯如新月,眸光盈盈的,似月下的一泓清泉。
“美人,你长得可真好看!”延宗用小肉手撑着腮帮,咧嘴一笑,竟滑下几滴口水。
孝琬斜睨着他,待他又说道:“愿不愿意做冲天王的……”便一把捂了他的嘴,却又猛然弹开,在身上蹭了蹭,嫌道:“啧!真恶心!”
二人一闹,兄弟们也跟着雀跃起来。
在旁的南赵郡夫人郑氏颇为尴尬,她瞥了眼博士刁柔。
刁柔嗖嗖嗓子道:“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礼乐。乐所以修内也;礼所以修外也。礼乐交错于中,发形于外,是故其成也怿,恭敬而温文……”他引经据典的说了半晌,孩子们早已哈欠连天不耐烦了,欢愉的氛围渐渐颓落下去,直到他荐引起清操——“此女出身荥阳高门,音律大家郑公之嫡孙女,冲龄问乐,可操数十首古曲。丞相特邀之于霸府,授诸公子以乐。”
“原来你就是父王所说的乐师啊!”延宗喜上眉梢,“就是说你要在霸府住很长时间咯?”
郑夫人点头致意,“蒙丞相大人抬爱,侄女腆居霸府,与诸公子共研礼乐,教学相长。”
“哦!太好了!我最喜欢听曲儿了!”延宗笑得合不拢嘴,却遭到孝琬鄙夷的白眼,“还‘曲儿’呢,你当女乐师是曲坊的伶人吗?郑氏士族高门,女郎所奏的自然也是韶乐雅章,却不知最拿手的曲目是什么?”
清操低头弄琴,唇边挂着一丝黠笑,指尖缓缓流出琴音,却又是前日在读书台上演奏的曲子。
不知为何,孝瓘只觉得脸颊发热,他瞄了眼猗猗,她正将胡饼塞了满嘴。
“仙乐!”孝琬起身鼓掌,“不知此曲为何?”
“偶得的半曲,完都没完,哪有名字呢?”清操看了眼正在跟猗猗抢胡饼的孝瓘,浅浅一颦。
“哇!你这么小就会自己做的曲儿了啊!好厉害啊!”延宗蹦起来鼓掌。
“你只会玩弄猪食,何时也懂音律了?”孝琬讪笑道。
延宗的小胖脸涨得通红,冲上前一把揪住孝琬的前襟。
兄弟们见他真恼了,忙上前劝解。
“你刚不也夸她弹的是仙乐吗?怎么我夸不得!”延宗虽被孝瓘扯到一边,嘴里却还不依不饶。
孝琬改不了的傲娇,耿着脖子回道:“你若觉得好,我便觉得不好了!我怎能与你一般见识?”
刁柔挡在二人中间,捻着胡子急道:“克己复礼!克己复礼!”
清操看他们争吵,吓得躲在郑夫人身后,郑夫人也有些着急,她一边护着清操,一边解释道:“公子们切勿动怒,她一个小孩子,哪里会做曲子?不过在家听得多了,从这里摘一段,从那里偷一段,胡乱凑在一起……”
“姑母!我不是偷的!也不是胡乱凑在一起的!”清操神情有些委屈,美目瞬时盈满了泪水。
长兄孝瑜再看不下去,他站起身,伸出大手拎起延宗的脖领,又看了眼孝琬,对郑夫人歉然道:“婶婶见笑了。兄弟们顽劣,弹弓猎鸟称得能手,弹琴演乐就是外行了。他们的话,切勿放在心上。”
一场闹剧终归平息,刁柔也没有像平日里那般累牍说教,而是草草遣散了众人。
郑夫人脸色甚为不悦,似还带了些莫名的忧愁,直到看见拖在最后的孝琬走过清操的身旁,轻声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她方露了一丝笑颜。可恨那清操似未听见,只顾着低头收琴,郑夫人忙走过去推了一把,清操才回了话。
这一幕被刁柔瞧在眼里,嗤之以鼻。
虽客居霸府,郑夫人对清操的管教却丝毫没有放松。
和平时一样,清操仍需卯时起床,由郑府带来的司衣婢女专侍梳洗。按郑夫人要求,发髻简单不俗,妆容可爱清新,至于服饰,不准再穿绮带罗襦,只将一袭窄袖胡服改得明艳出挑。随后,她会随郑夫人去给太妃与王妃请安,尽管只是在门前肃一肃,却从未懈怠。
回到房中,清操才准许用早膳。早膳仅有半碗酪浆,而且还要喝得平静祥和,再想抓块胡饼,郑夫人一定会说:“若要楚腰,须先管住嘴。”
随后,霸府的人会带她们到东馆去授琴。刁柔在馆中设了帘幕,在他眼中,男女不杂坐,礼也。至于高氏的子弟,哪里是真的好琴乐,只对美人感兴趣的他们,早已乱做一团,各玩各的了。
课毕,清操回到流水轩,静静焚香,安心操琴,直至正午。
午膳较早餐丰盛,却须先背郑氏家训。待一桌喷香的饭菜成了冷食,自也没什么胃口多吃了。
饭后,郑夫人在正堂小憩,清操在偏室学鲜卑语。
但她往往会溜去校场,远远的偷看四郎骑马射箭。以她的年纪,远不知情爱为何物,只是单纯的喜欢看那张绝色的脸。她有时会期望自己也是一个男孩子,这样就可以和四郎一起习武了。
她甚至将这样的愿望告诉在校场边休息的孝琬——孝琬每次看到她,都会过来喝口水。
“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可以和你们一起射箭。”
“不好。”孝琬高傲的翻着白眼,毫不犹豫的否定。
清操瘪了瘪嘴,扭头看到刀剑架下的猗猗——她为何总能跟在四郎身边?即使硬在教室内扯起帷幕的刁博士,也允许这位今上嫡女与四郎坐在一起——不是说男女不杂坐吗?难道她是男孩子?
清操满腹狐疑着盯着猗猗看,“你……你是男的?”
猗猗被她看得发毛,又经此一问,不禁有些微怒:“我是公主。”
“那……那你为何总跟四郎在一起?”
猗猗的双颊有些发烫,半天才挤出一句:“是她们让的……”
“她们?她们是谁?”
“她是四弟从季春会上抢回的妹妹①(北齐书 卷十二称妇为妹妹)。”孝琬舔着酪浆粘在唇边的白痕,插嘴道,“你要是鲜卑的女子就好了,我也可以抢你过来。”
“妹妹……妹妹是什么?”出身高门,清操从未听过这样的称呼。
孝琬也不甚懂,只道:“我听家家说,妹妹就是……要一直在一起的人……”
“一直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清操回到流水轩,姑母果然已经醒了,正派人四处寻她。
她赶紧的跑进正堂,姑母显然十分不悦,拿了几句鲜卑语考她,她自然一句也答不上来。
姑母拿出戒尺要打她的手心,她索性扑在姑母的怀中哭起来——她母亲早亡,姑母带她长大,便如同娘亲一般。
姑母任她哭泣,直至她抬起哭花的小脸,啜泣着说:“我不想学了,我想回家……我想阿翁了……”
“清操,忘了来此的初衷吗?”
清操红着眼睛低下了头:“算命的说的不准,清操没有姑母的福气。”
“傻丫头——”郑夫人摸着清操的头,低声笑道,“我看你不但有王妃命,也许还能更贵气些!清操,要懂得把握机会。”
清操不哭了,她直直的看着姑母,那么熟悉的脸,却又是那么陌生的表情——以前的姑母可不是这样的。
……
去年冬天,就是在晋阳霸府中碰到的那个阿秃师,当着冯翊公主元仲华的面说——此女命贵,可至王妃。姑母就坚持再来霸府,任阿翁怎么拦也拦不住。
“若作王妃,也当去邺城。你送清操去霸府,将天子置于何处?”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父亲有所不知,连天子都想将他的女儿送到霸府呢!”
“我郑门清贵,决计不可奴颜媚骨,辱没家风!”
“谨遵父亲教诲。”
清操耳尖,听见阿翁与姑母如此争执。
然而姑母并没有依从父亲的教诲。
她便似换了一个人,事事从严,还时常会说一些她完全不懂的话。
……
“机会?”清操回过神,问道,“把握什么机会?”
“让太妃喜欢你,让王妃喜欢你……”郑夫人顿了顿,“让世子喜欢你。”
清操眨了眨眼睛,想起孝琬刚才说过的话——
她一点没觉得高兴,她甚至都没有告诉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