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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天保三年六月末(公元552年)
四月祠天,六月阴山却霜,都是鲜卑人的老习俗了。只是阴山路邈,且在西境,实在是去不得。太祖高欢在世时,特在方山开窟造像,并修建暑宫。每至六月,必带了亲信家眷在山间举行却霜之仪。
皇帝高洋自邺城回来,率宗室皇亲直往方山避暑宫。暑宫未到,却见一僧人在路边化缘。
高洋心中极不高兴,他虽未像汉家天子那般在途经之路悬幔为障,置人防守,但御驾所行之处,辇后也需高唱“阿干之歌”,以警百姓回避。可这云游的老僧望见帝王车驾,非但没有半分回避的意思,反而大声喊叫起天子名讳:“高洋!高洋!你别走!”
“阿那肱!”他喝过武卫将军,“你可知朕在旅途最见不得什么?”
早年,有术士进言亡高者黑衣,所以自太祖后,高氏出行,便不愿见缁衣的僧侣。
阿那肱自然知道这个忌讳,他早吓得腿软,跪在驾前道:“我这就去杀了他……”
“你便是屠灭沙门,恐依旧国祚难长。”那老僧又喊了一句。
阿那肱速速抽了刀,抵在那老僧脖颈处,“不要妖言惑众!”
高洋却止住阿那肱,问道:“既非沙门,究竟何人将破我国?”
“阿那……”老僧声如洪钟,长长的尾音落在一个“环”字上。
阿那肱乍听“阿那”二字,刀险些掉在地上——天子最忌谣谶,他对老僧挥刀相向,若被他反咬一口,人头落地的未必是那老僧。
高洋轻蔑的笑了一声,“阿那瑰①已死,如何来破我国?”他嘴上虽这样说,拳头却攥的很紧。
当年蠕蠕可汗阿那瑰逼迫父亲高欢迎娶公主郁久闾氏,而母亲娄氏只得“逊避”正室之位。父亲病重,蠕侍便让人将父亲抬着去给蠕蠕公主侍寝。后来父亲亡故,兄长高澄按蠕蠕旧俗而蒸公主,终于为阿那瑰生下一个外孙女。
尽管退让若此,蠕蠕依旧常年滋扰边境。
年初,突厥联合西魏大败蠕蠕,阿那瑰之子庵罗辰率众来投。高洋暂以怀柔之策抚之。
高氏本自出身怀朔,最知道草原弱肉强食法则,看似亲睦的蠕蠕,转眼便会成为吞噬大齐的悍狼。再加上日益崛起的突厥,北方之乱,确是他哽在喉咙里的一根刺。
高洋未到暑宫,一道修筑长城,营建戍所的圣旨便发了出去。
此时的太后娄氏,已提前到达了方山,只是她未带内眷,也没有入住暑宫。
亲随抬着步辇爬了整整一天的山,黄昏时分,方至山顶。此时云蒸霞蔚,绰约可见远处的层峦。娄氏下辇,在侍从的搀扶下,攀了几步残断的石阶。
石阶尽头,草木掩映着一座极不起眼的庵堂,堂前的匾额早已腐朽,依稀可辨“明女”二字。
娄氏驻足良久,凝望那二字,不禁红了眼眶。
庵内走出一女尼,乍见娄氏,不禁大惊。
“贫尼慧色拜见太后……”女尼慌忙叩拜。
娄氏涩涩一笑,温和的问道:“阿泫呢?”
慧色将把娄氏让进庵内。
庵内狭小清陋,正殿的宝像都积了层厚厚的土,廊回至斋室,娄氏见到了正在执珠诵经的太原公主高泫。
高泫清颜无饰,竟着一身缁衣,望见娄氏,似乎并没有太多惊奇。只是静静的放下经书,行过禅礼,轻轻唤了一声:“太后。”
“阿泫。”娄氏抚了抚女儿发皴的手背,“你还好吗?”
高泫垂睫,一颗水珠“啪”的落到娄氏的指甲上,娄氏心头一颤,道:“中山王的事……不能怪皇帝……你知道,自古亡国之君,莫不是这样的下场。”
高泫的脑海中闪过夫君浅吟着“献生不辰,身播国屯。终我四百,永作虞宾”,走下皇位的落寞身影,闪过夫君在北城别院饮下毒酒,眼角滑落的泪珠……
她闭了眼睛,不敢再想。
娄氏叹了口气,道:“这明女庵地处高寒,庵舍简陋,并不适合我大齐的公主。我看,不如就依皇帝的意思,住到杨仆射府上去……”
“我喜欢住在这里。”高泫环视周遭,“那门口的匾额,是阿姐提的吧?如今都朽了……”
娄氏浑浊微黄的眸间瞬时噙满泪花。
“记得小时候,每次却霜,总是她拉着我,爬到这山顶上来。庵堂的师太请她题字,她便题了这个‘明女庵’的匾额。我问她可是有何典故,她就给我讲明女耶输陀罗的故事:
身毒①鹿野苑有位梵施国王,一日率军去林中狩猎,遇到一对人非人的夫妇。他见夫人娇美非凡,便一箭射死了丈夫,恳求夫人共享生活。夫人说‘待我安置好丈夫的尸体,再满你的心愿。’国王信以为真。夫人堆积柴薪,将丈夫的尸体放在上面,火燃得正旺时,她即纵身跳入火堆,为夫殉身。那丈夫便是佛祖,而夫人正是耶输陀罗。耶输陀罗因七茎青莲而倾心,佛祖以两茎莲花换她做永世夫妻,每一世,她都愿意为他放弃生命……”
“够了!”娄氏大吼一声,“你是不是在魏室呆的久了,也染上了他们酸腐的汉俗?要不是这些汉俗,元氏还不会这么快亡国!真正的鲜卑女子可没有那些规矩,男人死了,你殉情,没人给你立碑述传,没人褒赞你,都只会说你傻!我的孩子,不要做傻事……”
“不,母后,阿泫不是忠于礼教,而是忠于情感。当年,为了家族权势,父亲毅然将我嫁给了魏朝皇帝;而如今,同样为了家族权势,皇兄又毒死了我的夫君……”说到此处,她声音哽咽,平复半晌方道,“可人心不比政局,说变就能变的!少女时,我把心交付他,现在他死了,我的心也随他化为灰烬……我只想问问母后,父皇崩卒,母后为何要独守宣训殿呢?”
高泫执拗的看着母亲的眼睛。
娄太后的眼里满是沧桑,也许此刻,她真的想起了城头上那个高大英俊,衣衫褴褛的贫贱男子,他们邂逅微时,却荣辱一生。
“放肆!”娄太后经不住这样的凝望,她脸上终是染了愠色,但女儿眼中渐渐充盈起的泪光,又令她的语气不得不缓和下去,“你太放肆了……”
她顿了一顿又道: “是,在我的眼中,这世间的男子,再也没有如你们的父亲那般英伟雄才的了。我对他一见倾心,然后就嫁给他,跟他过四海为家,鏖战疆场的日子,又给他生了那么多孩子……我知足了。再后来他丢下我,先走了,可我不伤心,因为我知道我老了,用不了几年我们又能相见了。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你应该过更幸福的生活。”
高泫听得痴了,她的眼中,母亲智慧与韬略从不输于父亲,同样是个冷血而果决的政客。可今天母亲动情的说这番话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母亲竟也是个对丈夫充满了思念和眷恋的女人。
娄太后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抚过女儿的头发,无奈的叹道,“阿泫,你刚才说起你阿姐……她给你讲的故事,只不过是她少女时,膘脆的爱情幻想罢了,事实上,她终其一生,都从未得到过。”
高浛是高欢与娄氏的长女,她姿貌超绝,曾是许多中原的高门士族攀娶的对象。然而,父亲最终将她指婚给了魏帝元修。
元修是父亲高欢的傀儡,对高氏女儿极为忌惮。他每次来到高浛的寝宫,从未露出过笑容,他慑于高欢的权势,例行公事般草草了事——如果这还是一个国家的皇后,权臣的女儿尚可容忍的,那么,她的夫君整日与三个堂妹明月、安德与蒺藜公主厮混在一起,早已突破了她的极限。
“后来,元修带着他最钟爱的明月公主西逃至长安,将你阿姐丢弃在偌大的魏宫中了。”
“家家,阿姐与出帝是不是有个孩子?”
娄太后微微扯了扯嘴角:“你也知道这件不幸的事?”
高泫轻叹口气,“那年,我随母亲到这里,偷听了阿姐与母亲的对话……”
“她一开始想要在明女庵修行,我并不知道是因为孩子,我对她疏于关心,一切都是我的错……后来,你父王想把她嫁给彭城王元韶,我带着你来到明女庵,想要说服她,却意外看到了那个孩子……你阿姐求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父王,她怕你父王不会放过出帝的骨血。”娄太后揉了揉昏花的老目,“我答应了她,可她却怎么也不肯同意嫁与元韶。”
“家家,阿姐到底为何会突然疯癫?是不是因为父王和兄长最终还是赐死了她的孩子?”高泫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她想的又何尝不是她的儿女?
她仍清晰的记得,与阿姐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她那时已嫁入魏宫,以皇后的身份出席了阿姐与元韶的喜宴。
喜宴上,她几乎认不出阿姐了!她明显胖了许多,神智混沌,目光呆滞,口不能言。
后来没过多久,就传出了阿姐因病亡殁的消息。
娄太后摇摇头,“我没有把孩子的事告诉你父王和兄长。我不知她疯癫的原因,亦不知那孩子的下落……她若当年听从我的话,我或许可以帮她好好照料那个孩子,而她也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了……”
“所以若我依从母后,母后会帮我妥善照顾猗猗吗?”
“会的。”娄太后端起女儿的面庞,爱怜的目光在上面流连,“阿泫,出身豪族,上至皇后公主,下至高门宦女,都不过是棋子,政局的棋子,男人的棋子。很多事,你不能倔,你得认命……”
作者有话要说:①关于阿那瑰的读音。
天保中,高洋从晋阳回到邺城,阿秃师在路当中喊他姓名,说:“阿那瑰最终要灭你的国家的。”这个时期,在塞北的蠕蠕主阿那瑰十分强盛,高洋特别忌惮。但最后亡齐的就是朝中的高阿那肱。虽作“肱”字,但世人都把这个字读作“瑰”音。
可能在中古时期,肱的读音和瑰一样。
②身毒: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