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章:第32章 阿閦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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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与太后长谈,表明心迹,孝瓘更是无心仕途,加之通直散骑侍郎本就是个闲职,他便索性称病不去。这日听闻孝瑜除使持节,接替永安王高浚为青州刺史,他才强打精神来到宣光殿,只等散班后与兄长话别。
熟料一进大殿,殿中的气氛异常压抑,皇帝高洋阴沉着脸,就像梅夏时节黛色的天。
“传常山王——”随着内侍监的一声长令,六王高演走进殿内,不同于往日仪表端严,举止从容,他只穿了日常的裤褶,发髻松散,神情还有些迷茫。
“延安,酒醒了吗?”
高演似有若无的“嗯”了一声。
“昨夜你认错人了。”高洋望着一脸懵懂的六弟,冷笑道,“听说你在幽居寺受了惊,朕说请你喝喝酒,压压惊,朕还说要将郑氏女许给你,可你却把朕的女人给带走了。”
高演睁大眼睛,想要张口辩解些什么,却听高洋一声怒喝,“你这是寻乱□□,其罪当诛!”
“是……是天家赐臣宫人……天家不记得了吗?”高演彻底清醒了,他慌忙跪倒磕头,额角冷汗涔涔。
“给朕拖出去!杖毙!”高洋凶吼着,侍卫露出为难神色,却是不动。更有几位在宣光殿议事的武将为高演求情。
孝瓘也要随之叩拜,却被一旁的孝瑜拉住,并使了个眼色。
“这是要造反不成!”高洋拍案而起,手执白刃,跛足来到高演身前,举刀便乱砍起来,高演瞬时血流如注,扑倒在地。
“侯尼于!给我住手!”娄太后边哭边吼,在数名侍婢的搀扶下走进来,见高演的惨状,便“哇”的一声扑在他身上,老泪纵横的望着高洋道,“你这逆子!这般对待你六弟,不如连我也一并杀了!”
“家家……”高洋看到母亲,瞬时熄了怒火,只管眯着醉眼傻笑,“昨夜与六弟喝酒,六弟说他看上了郑氏女,朕为其兄长,自是满口答应,可他竟将朕的女御误认为郑女带回王府!”
血泊中的高演对着太后连连摇头,嘴唇翕动,似有话说,却被高洋一脚踹在脸上。
娄太后边抹泪边抚着儿子的伤处,“你们同胞兄弟,如手如足,岂能为一小小女御残伤至此?依着老妪的意思,将那女子处死便是。至于六郎,也当领此责罚,倒非为着这贱妾,而是停妻再娶。当年逊避蠕蠕,于我如鲠在喉,如今大齐雄踞中原,涤荡四方,高氏儿郎便再也不要发生抛弃正妻之事!”
高洋晃着身子,坐回主位,手中把玩着酒杯,许久才抬头,似笑非笑道,“看来是儿子会错了意。那日见家家授衣郑氏,以为此事已得母亲首肯,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娄太后眼中已无泪水,只是死死盯着高洋,厉声道:“你的确想错了。”
太后的目光略过高洋,瞥见懒洋洋杵在一旁的散骑侍郎,“我一向赞赏果敢痴情的女子,长恭,我与你聘娶郑氏可好?”
刚才还在犯困打盹的孝瓘恍然有一种在自家床上被雷劈到的感觉,他揉了揉眼睛,颤声问道:“太后……您……您说什么……”
月练之中,明镜台前,楠竹梳篦缓缓地划过绸样青丝,隐隐的痛感灼热了眼眶,清操努力眨了几下眼睛。
她放下手中的梳篦,端起她亲手做的一盘截饼,敲开阿翁的房门。
老郑公正盯着一封信函发呆。
“阿翁看什么呢?”清操将截饼放在桌上,拨亮了案上的灯光。
老郑公放下手中的信,揉了揉眼睛:“没什么……早前的一个门客,听说了你姑姑的事,送来一首悼挽诗。”
清操眸光一闪,泪珠便七零八落下来,她凑到近前,囔着鼻子念道:“春艳桃花水,秋度桂枝风,遂使丛台夜,明月满床空。子骞敬上。”①(这是卢询祖为赵郡王妃制的挽联。)
她眼睛尖,一下便看到诗中竟然嵌了姑母的闺名,却没有说破,只问道:“子骞是谁?”
“这位先生曾在咱们府上译写佛经,于你姑母亦师亦友。”
“可是姓孙?”
老郑公目露惊讶之色,“你记得他?”
“这信函从哪里寄来的?”
“不知道。家中不时收到些挽联悼诗……多是故交卿客……”老郑公看她问的详细,“有何不妥吗?”
清操只觉得喉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摇了摇头。
老郑公也不追问,拿起一块截饼来放在嘴里,边抿边道:“你姑母在家时,这顿截饼都是她来做,后来……她就走了……”老郑公拿截饼的手微微颤抖,泪水在层叠的褶皱间蜿蜒淌过,“眼瞅着小女郎也要出嫁了,不知谁还能做截饼咯……”
清操连连摇头,早已红肿的眼,又垂下泪来,“都怪我一时糊涂,铸下大错,连累姑母丧生,家族受辱……此生唯愿长伴阿翁,给您做一辈子截饼……”
老郑公和蔼的笑了笑,“傻孩子,太后降旨,岂敢违抗?更何况将你嫁给四皇子,是艳度唯一的遗愿啊。”
“阿翁……”清操不可置信的抬起头。
“是赵郡王告诉我的。而你与四皇子的婚事也是他竭尽所能促成的。”
清操瞬时泪水如泉,濡湿满面,口中也禁不住呜咽出声——
她自小至大的愿望便是成为一个人,而非为家族利益所缚的工具。作为人,她可以爱人,可以嫁与心悦之人。为此她挨过打,受过罪,哪怕是赌上性命她也是不怕的。
可笑的是天意弄人,促成这一切的,竟是在她眼中只知争权夺势的姑母;而她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天真而任性的稚童。
“好孩子,别哭了。”老郑公抹了抹她的眼泪,“我听闻四皇子随斛律军上过战场,可知他并非邺下纨绔,可为你的良配。你过门之后,籍入宗室,宜应淬砺致臻,心存家国之念。”
“新妇子,催出来!”锣鼓震天的迎亲仪仗大呼着催妇登车。
清操的手中揉搓着一块墨迹斑斑的绢帛,字体随着帛卷扭曲,那是一首傧相刚刚传做的催妆诗。
“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清操轻声吟哦尾句,心中偷生出一丝甜蜜。
“清操,郎君来了!”几个女眷姐妹走进来,手中各执了一根竹杖,“登阁之日,看女郎们怎么帮你打郎!”
“阿范……”清操轻唤一声,不免神色忧忧。
“天啊!——这还没过门,就心疼起郎君了!”阿范大声笑道。
清操的脸瞬时红透了,忙接过侍女递上的喜扇,挡在面前。
门外传来沉沉的脚步声,清操的耳朵都开始发烫,只得将头埋得很低很低。
那人却迟迟不肯叩门。
“郎君到!”倒是姐妹们热热闹闹的开了门,举着竹棒,脸上却都挂着甜甜的笑容。
一缕晨曦的微茫从开启的门缝中斜入房内,映在朝阳里的男子身着了纁红色的襕衫,仿佛一片扑面而来的早霞,明艳得令人睁不开眼睛。
敦实的小妹眯起圆圆的眼,不知轻重的抡起竹棒打在新郎的背上,孝瓘奉上娉币,遂低了头往里闯。
其他的姐妹放大了胆,棍棒接踵而至。
孝瓘招架不住,又从袖中取了些娉币,分与众人,姐妹笑着说“不够,不够!”棍棒却明显少了许多。他趁机步到清操近前,一把拉起她的手。
他的手好冷。
“你……”
孝瓘一如既往的寡言,只拦腰横抱起清操,夺路出门。
孝瓘把清操安置在马背上,清操一手执扇,一手扶缰,侧目郑府。府门前,迎亲官正呈着萱草,笑颜对老郑公说:“新妇宜男,孝顺富贵。”
郑公行大礼,淡淡回道:“孝顺出自臣门,富贵恩由陛下。”
邺城的清晨,充满了市井的随性与温馨。街道旁,尾上耷着黑黄羽毛,头上顶着残缺鸡冠的公鸡昂声报晓;早起的主妇穿着薄薄的单衣,迷蒙着睡眼,将夜壶放在自家门前,漆黑的屋口里遂传来男人粗重的嗓音,“傻婆子,大冷天,活得腻了!”
清操微微抬起扇,略过那个身形微胖,草履薄衫,却令她生出隐隐艳羡之情的妇人,目光终锁在策马骈行的孝瓘身上。
她此刻的心愿,亦如无数新嫁的小娘——与她的郎君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而她不知道,即便如此简单而朴素的心愿,又需二人一同修行多少春秋,才得如那市井夫妻一般平和自然。
她更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瑟兮僴兮,赫兮咺兮,却心在浮云,不在她的凡间。
孝瓘的心又回到太后赐婚的那刻——这半年来,他时常忆起那时的情景——若是他抵死相拒,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彼时,长兄孝瑜又一次拉住了欲行莽撞的他,还恭恭敬敬的谢承太后隆恩。
“啪!”从宫中出来后,孝瑜将孝瓘拉到僻静无人处,转身便甩了他一个耳光,声音不高,却满含怒意的训斥道,“你太令我失望了!”
白皙的面颊衬出红红的五指印,尤为刺目难看,孝瑜心中也不好受,缓和了语气道:“别犯傻了,此事远非缔结婚姻那么简单……”
“那还能是什么?太后明知道我的心志,却故意将郑氏赐予我……”孝瓘低着头,闷闷的念了一句。
孝瑜揽着他的肩膀,“走吧,你不是要为我践行吗?我们去城郊的柳亭饮一杯清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