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冬日夜里,皇宫。

寒风猎猎,卷起鹅毛般的雪花。白色的雪点缀在无形的风上,仿佛看不见的枝干长出了白色的花朵。

眼下不见半点月光,只有夜幕里的慈宁宫,发出了明亮的暖色烛光。

烛光洒在屋外满地的白茫茫上,与刺目的雪白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暧昧不清的分界线。一头暖,一头冷。

暖光这头,太监宫女们形色匆匆,脚步踏在木制地板上,发出连绵不断的“哒哒”声,打破了夜色的宁静。

“快点,都给咱家快点,别耽误了陛下和娘娘的事儿,仔细你们的皮。”

此时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吹开了厚重的红色木门。一旁的宫女见状,急忙叫上几个太监,合力抵御寒风,将木门关上。

只是风力强劲,宫女太监们没能注意到还有漏网之鱼,让几片雪花跟风溜进屋内,一路打着转,飘至跪倒一地的太医脚边。

随着雪花落地,化成一小片水洼,内殿里传来了一声震怒:“废物,朕养你们何用!”

内殿外的太医们身子一颤,胆小的更是止不住腿软,一下栽倒在地上,两条腿抖筛一样,抖个不停。

“好了,陛下,生死由命,他们也尽力了。”

年轻虚弱的女声救了这群太医,却没能救得了焦急的皇帝安钰。

安钰看着床上靠着枕头,勉强坐起来的太后陆元,心里一梗,连带着声音都夹杂着哽咽:“太后……”

这时候的陆元脸色惨白,唇瓣也没有血色,但却衬得左颊正中的那颗红痣越发艳丽,就像干枯的树枝上开出的红色小花,给她增添了一丝生机。

她笑着摇摇头,伸手拍了拍床边,示意安钰坐下。

安钰长袖一甩,挥退太医,听话地坐了下来。却始终垂首,没有看陆元一眼。

陆元没有在意,目光注视着安钰,以眼代笔,描摹着他的五官的模样,想要将这世上她最后几个牵挂的人记在心里。

“陛下,一晃就十年了,如今你有二十了吧。”陆元斜靠在枕头上,温柔地看着这个只比她小八岁的养子。

当年她作为大周唯一异姓王,也就是镇北王陆锋的独生女,自由自在的长到了十八岁,就被先帝一道的圣旨,给强行纳入皇宫,立为了陆贵妃。

进了宫,先帝又忌惮她父亲手上的兵权,怕她有孕,诞下龙子,便一直没有与她同房。

对于老得都可以当她爷爷的先帝,陆元也不想放下身段去伺候他,看到这样的局面,自然乐于见成。

何况她父亲大权在握,先帝虽不与她同房,却也给足了她面子。相较在家里,皇宫是多了几分束缚,不过也没差多少。

她还是那个自由自在的清和郡主。

只是皇宫里没有子嗣伴身,等百年之后先帝驾崩,嫔妃的生活怕是不好过。

为了以后的生活考虑,陆元开始物色宫里没了娘的孩子,想找一个养子或养女,做以后的立足之本。

可惜先帝子嗣不丰,但凡有孩子的,都看得跟眼珠子似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人给迫害了。

陆元从小没了娘,也不想孩子远离母亲。况且先帝平安长大的孩子们,年纪几乎都比她大,要是认作养子养女,难道要对方唤她娘,她叫他们哥或姐吗?

于是乎,陆元踅摸着,要不要改变策略,无意间却得知了当时还是六皇子的安钰。

安钰是先帝酒后宠幸宫女的产物,只是那名宫女长得并不如先帝的意,翌日先帝醒后,一怒之下,将宫女打入了冷宫。

只是不曾想,往日里偏方吃尽,求神拜佛,也难有子嗣的先帝,这次却一发入魂,让宫女怀上了安钰。

就这样,安钰在冷宫里平安降生,一路磕磕碰碰,长到四岁,母亲骤然离世。六年后,又遇到了陆元,被她收作养子。

都是从小就没了娘的孩子,陆元还有一个疼爱她的父亲,安钰虽然也有个爹,却活得像棵无父无母的野草,天生地养般,得靠自个努力,才能顺利长大。

对于这样的安钰,陆元不由地生出几分怜悯。将人带出冷宫后,为弥补他缺失的童年,她小时候经历过的那些玩乐,都带他经历了个遍。

陆元没有往上爬的欲望,也就没教安钰那些有的没的。他们表面上是母子,实则私下更像是一对姐弟,一起玩耍,一起开心。

只是没想到玩了还没两年,先帝就驾崩了,其余皇子也纷纷倒在争权夺利的路上。整个大周朝,先帝血脉中唯一的男丁,就只剩下安钰一人。

安钰赶鸭子上架似的,被群臣推上皇位,陆元也顺势成为太后。

当了皇帝,身份发生转变,陆元觉得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带着安钰疯玩。

尤其一想到安钰十二岁的高龄,也就勉强能够识字程度,心里焦急不已,赶紧找来几位素有贤人之称的大臣,来教导安钰为君之道。

如今八年过去了,看着眼前芝兰玉树的青年,陆元心里既有安慰,也有遗憾,遗憾没能再多撑一段时间,看着他成婚生子。

这个她当弟弟一样,照顾了十年的孩子,眼下她却不得不和他道别,从此天人永隔。

“陛下,二十了,也是时候成亲了。最近可有喜欢上哪家的姑娘,说出来,我给你……”想起自己命不久矣,陆元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随后她敛住愁绪,又展颜道:“和太傅说一说也行,这事儿他懂得比我多,出的主意肯定比我好。”

“太后……”安钰似乎不想谈论这个事,几次欲言又止,还转移了话题,对守在一旁的太监呵斥道,“药呢,怎么还没煎好?”

太监身子一颤,唯唯诺诺地落下一句:“奴才这就去催催。”就跑出内殿,前去查看药的情况。

陆元看着焦躁不安的安钰,安抚他:“反正迟早要喝,不急一时。说起来,你都好久没叫过我姐姐了吧。”

当年刚收养安钰时,十岁的小孩,长得像七八岁。但陆元年纪也不大,实难接受得了只比她小八岁的孩子,唤她一声“母妃”。

安钰好像也同她一样,一开始只叫她“娘娘”,后来熟了,陆元觉得“娘娘”太生疏了,就让安钰称呼她为“姐姐”。

不过两人到底辈分有别,对内安钰叫她“姐姐”,对外就还是叫她“娘娘”。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这声“姐姐”,陆元再也没有听到过。就算私下两人独处,安钰也没这么叫过她。

从此,他们二人之间,就只剩下“太后”和“陛下”了。

看着陆元略带落寞的表情,安钰唇瓣轻启,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陆元不愿见她为难,笑着摆摆手,让他不要放在心上。

这时候,药端上来了,安钰接过,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搅动着药汁,想着等冷却下来,再喂陆元喝下。

黑漆漆的汤药仿佛黑黢黢的深渊,瞬间攫住安钰的心神,他一时不察,药汁溅到他的虎口处。

刚端上来的汤药,还冒着灼人的热气,只一点汁水,就烫得安钰不由地“嘶”了一声。

陆元担心地撑起身子,想要查看他是否有被烫伤,太监更是诚惶诚恐,抬手就要接过他手里的碗。

安钰却摇摇头,拦下他们,说了一句“朕没事”,就继续刚才的动作。

感觉差不多了,他用手背感受了一下碗壁的温度,随后舀上一瓢,准备喂给陆元。

刚递到陆元唇边,他手掌一翻,“啪”的一声,碗碎了一地,周围还有四溅的药汁。

内殿紧闭,风雪吹不进来,他面前是虚弱的陆元,一旁站着的是低眉顺眼的太监宫女,可不知道哪来的力量,将他喂向陆元的手推开,连带他掌心里的汤药一起掉到地上。

屋里明明点满了炭火,安钰却觉得一股冷意顺着脊背,爬上他的脑后,激起一身冷汗。

“陛下!”

太监们一个激灵,常伴安钰左右的总管李德宜上前,查看安钰有没有伤到,其余太监则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地上的残局。

安钰紧闭了会儿眼睛,待那股冷意散去,他先是对一脸担忧的陆元说了句:“朕没事。”又转头吩咐道:“再去煎一碗药来。”

“算了,陛下,这大晚上的,也不折腾了。”陆元阻止他,“我也累了,药就不喝了,等明天醒来再说吧。”

“也好。”安钰怔怔地点着头,“那太后您好生歇息,朕去偏殿,有事您就派人叫朕。”

陆元刚要叫安钰回他宫里,却看见他神色恍惚地离开了。她有些诧异,可这会儿头昏脑胀,也顾不上思考。

正当她要躺下,有人禀报,说是春桃和夏荔两位姑姑进宫了。陆元又打起精神,看着春桃和夏荔向她走来。

春桃和夏荔,是从小伴随她长大的侍女,也是除安钰外,她最放心不下的人。

“郡主。”春桃和夏荔奔至陆元床边,蹲下来,泣不成声道。

“都三十的人了,怎么还哭得跟个小孩儿似的。”陆元眉眼含笑,看到这两个从封地兰都,就一直跟随着她的侍女,突然来了几分精神。

夏荔趴在床边,眼泪沾湿了被子,哭得话都说不出口。

春桃要冷静些,她看着陆元还要强撑着来和她们说话,赶紧抹掉眼泪,哽咽着对陆元说:“郡主,您先歇息,等您好了,我们再说说话。”

其实她们也知道,陆元这次怕是好不了了。

但是一想到这位从小泡在药罐子里长大,五岁便没了娘,好不容易平安长到十八,却被先帝强行纳入宫。

在这个牢笼似的皇宫,一待就是十年。

两年前还送走了父亲,至此,在这个世上,就再无一个血缘亲人了。如今不过才二十八,又病痛缠身。

世人都道清和郡主命好,这样的一生,跟好沾了哪条边。

春桃心里愤恨,恨不得以身相替。

“听春桃的,我们春桃,打小就聪明,听她的准不会错。”陆元笑了笑。

她盯着春桃的脸,眼神开始涣散:“春桃啊,以后和夏荔好好的,我已经和陛下说过了,你们在京城的生意,他会帮我照拂。你们不想成亲就不成了,反正成亲也没什么意思。”

“等以后寂寞了,就收养几个孩子。你看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也能养得这般好。只要真心换真心,你待他好,他肯定也会待你好的。”

陆元絮絮叨叨,说着说着,她似乎感觉时候到了,努力再看了一眼面前的两人,撑着一口气说:“时辰不早了,我困了,先睡了。你们也要早点睡觉,别熬夜,熬夜伤身……”

她恋恋不舍地环视了一圈这个人世,眼睛扫过床尾时,像是看见了一道模糊的人影。她定睛一瞧,却挡不住侵袭而来的困意。

最后,陆元还是合上了双眼。

此刻床尾处,刚才陆元瞧见的模糊身影,扒着床杆,大哭不止。若是有人能够看见他,定会发现,这正是几年前战死沙场的宣平候裴子野。

然而,裴子野脸上是大哭的表情,眼角却无一滴泪珠落下。

他嘴上不停地喊着:“我不是许了愿吗?她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很快,天光乍现,太阳好似还冒了头。

床上陆元的眼睛,再也没睁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