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夏季的衣裳过了夜就不够清爽了。
苏锦书把旧衣裳扔回架子上,打开衣柜,随手扯了一套新洗过的裙裳。
陆锡只听屏后翻箱倒柜各种磕碰声没一刻停过。
真能闹腾……
京城里的女子,无论是小姐夫人,行止坐卧都不能出声,要求既稳当又安静,否则便视为失礼。
陆锡双手抱在胸前,听着里头乱七八糟的响动停了,脚步声响起。
苏锦书一阵小跑到门前,拉开门出去了。
片刻后,她端了一盆清水回屋。
他在京城里接触到的女子,没有一个是需要亲自打水洗脸的。即便是他的女下属,在府中的日常起居也有仆从伺候。
陆锡侧身看去。
她穿了一身柔和的粉裙,却罩了一件素白的外衫,藏起了浓郁活泼的颜色。
苏锦书对镜草草梳洗一番,又胡乱挽起了头发,她抽了几根彩绳绑在发髻上,一把玉桂叶的坠子叮叮当当垂在发间,她挑了两朵毛茸茸的海棠花,一左一右点缀在两侧。
年轻的少女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珠光宝气,全是蓬勃升发的意气。
苏锦书跳到陆锡身侧,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好了,我们走吧。”
尽管心里头压着许多沉重的事,但她今天莫名很开心。
苏锦书道:“我舅母还没醒,我们小声点,别惊了她。”
陆锡反口问道:“惊了她又能怎样?”
苏锦书道:“会骂我,骂得可难听了,这几天我舅舅和表哥不怎么回家,她心情不好,总发脾气。”
说着,她推陆锡出了门,径直到了屋后墙根下:“我们翻墙走。”
苏锦书熟练的踩着凸起的砖石,趴上墙头。
陆锡一掀开袍子下摆,紧跟着上来:“你慢点。”
苏锦书正打算跳下去时,一眼看见了墙下的积水,动作一顿。
昨夜雨下得太大了,外墙下砌了一道排水的窄沟,地势低洼,存了很深的积水,混着脏兮兮的泥。苏锦书要是这么一跳,新换的裙子和绣鞋都要脏。她犹豫了一瞬,转身准备回去:“算了,我们还是走门吧。”
陆锡拉了她一把,随即先跳了下去,他动作很轻,并未溅起多少泥水。他站定之后,朝墙头的苏锦书张开手臂:“跳,我接你。”
苏锦书趴着墙还打算犹豫一下。
正屋忽然亮起了灯,舅母醒了。
那昏黄的灯光映出了一圈水凌凌的波纹,苏锦书没时间耽搁,往陆锡肩上一扑。
陆锡稳稳的揽住她的腰身,把人抗在肩头,几步淌过积水,挑了个干净的地方,放她下地,道:“走。”
厚重的阴云罩在头顶,天色朦朦胧胧,快要大亮了。
苏锦书小心翼翼的提着裙子,跟在陆锡身侧,有时遇见积水的洼地,便踮起脚尖,轻轻跃过去,腰上缠着的一圈流苏随着她的动作,一荡又一荡。
陆锡逐渐落后她半步,瞧着那纤细的腰肢,也就一掌有余,比他见过的许多女人都要细若。陆锡冒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这小姑娘一天三顿都吃的什么,难不成饿着了?
村口停着一辆马车。
苏锦书才反应过来,疑惑道:“我们这是要去哪?不在镇上?”
陆锡替她打起车帘:“我们去衡州府,上车。”
苏锦书稀里糊涂地坐上了车。
陆锡也上车了。
马车开始行走。
苏锦书愣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问道:“谁在赶车?”
陆锡理所应当道:“车夫啊。”
可苏锦书分明记得刚才没有车夫,只有孤零零的一辆车,方圆百米内没有第三个人,怎么就凭空冒出来一个马夫。她唰的一下拨开帘子,却发现前面当真坐着一个车夫,身量瘦小,头戴草帽,驾车手法熟练自如。苏锦书缩回车里,满脸都写着疑惑。
陆锡支着头,靠在小几上,问道:“是不是起太早,困了,再睡一会儿?”
苏锦书摇头:“我睡不着了。”
山间的路不好走,车难免颠簸,搞得苏锦书的心也跟着不安。
她又想起了今天早晨的事,道:“你怎么直接进我屋了,也不叫我一声。”
此话带着点嗔意,隔着一层车帘,又闷又轻,让人耳朵发酥。
车夫抖了一下肩膀,压过了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把里头的小娘子晃得东倒西歪。
陆锡见她几次要向自己的方向倒来,又生生克制着歪回另一侧,忍不住出手稳住她的肩,道:“我在窗外敲了半天,你没理我呀,我进屋就看见你在哭,费好大劲才叫醒你……我还没问你呢,梦到什么了?”
苏锦书靠在小桌上,道:“谁说我哭了,我没哭……我梦见了一场火,遮天蔽日的火。”
这自然令人想起了十年前苏宅的那一场火。
陆锡道:“你能活,真是命大。”
苏锦书深感赞同,心有戚戚:“谁说不是呢。”
陆锡从小几下摸出两个油纸包,拆开后奶香味溢出来,露出里面雪白的糕点,摸着温热,像刚出锅的。
苏锦书捧着纸包,奇道:“这是谁家的点心?怎么从来没见过?”
陆锡道:“车上自备的。”
苏锦书尝了一口,只觉这点心的味道和工艺都不寻常,几乎与抚善堂的不相上下,要知道,抚善堂的点心厨子可不一般,那都是重金从金陵请的。
陆锡为防她追根究底,又掏出一壶热茶,说:“来,解解腻。”
苏锦书端起精致的瓷杯:“你车上怎么什么都有?你雇的谁家车?这茶好香叫什么名字?你是早就做好准备了吗?”
……
她问了许多问题。
陆锡一句没回答,他有办法让苏锦书不再缠着问,便道:“我们相处了这么多时日,你家里的事我都知道的差不多了,公平起见,我也给你讲讲我家的事吧。”
苏锦书当即把点心茶抛到了脑后,欣然道:“好啊。”
她目光盈盈地望着他,很期待的等着他开口。
陆锡瞧着她发间两朵粉白的绒花,手指不安分地动了一下,他想起了幼年时,他院子里种了两株白玉兰,春日回暖时,玉兰花满树雪白。
有那么一回,他在泥里打完滚,回房见了那一树的玉兰,心生欢喜,忍不住摸了摸那柔嫩的花瓣。结果一个扎眼的黑手印落在了上头,生坏了一树的美景,让人看着心里怪不自在的。
自那以后,他再也不肯脏着手去碰花了。
陆锡捻了捻手指,指尖腥气犹未散尽。
他垂下目光,慢慢讲述道:“我是家中次子,平阴侯,也就是我爹,一共娶过两任妻子。元配侯夫人因病过世,我娘是他续娶的继室,我家里也有一笔烂账——我祖母不喜欢我娘,嫌她是小门小户出身,行事没规矩,办事不体面,配不上侯府。我爹娘成婚后,祖母几次与我娘商议,让她不要急于子嗣。”
苏锦书见他停了,忙追问:“为何不许有子嗣?”
她这样子是听入了神。
陆锡道:“元配侯夫人命不好走的早,却给侯府留下了一个长子,也就是我大哥,他当时年纪还小,身体也不好,祖母担心我娘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一碗水端不平,薄待了长子。她让我娘等大哥及冠后再要孩子,我娘没答应。他们成婚第二年,娘就怀了我,并不顾祖母的反对,坚持生了下来。”
高门里媳妇与婆母之间的对抗,不是简单一句话就能盖过去的事。尤其是这个媳妇出身微末,娘家没有权贵可倚仗,只能多受些委屈。
陆锡没提其中的波折与凶险,他挑了些细碎的小事讲:“侯府里的关系盘根错杂,我其实不讨族人喜欢,不为别的,只因出身。平阴侯祖上蒙荫,世袭罔顾,是顶了天的富贵,按照大燕朝律法,理应嫡长子袭爵,可大哥他身体底子不好,有个风吹草动就要生病,而我越长越结实,府中人觉得我将来会对爵位有威胁,于是……我五岁那年不幸落水差点溺死,万幸碰上贵人,被及时捞上岸,捡回一条小命,生了一场很重的病,自那以后,我身体也不好了。”
他说得很隐晦。
苏锦书难得灵光了一回,听明白了:“你落水是被人所害。”
陆锡瞧着她:“嗯,挺聪明的。”
苏锦书受到夸奖,却高兴不起来:“可你又有什么错呢?凭什么受这样的对待?”
高门大院里一斗起来就是要死要活的。彩珠夫人没说错,京城太可怕了。
陆锡早已过了愤愤不平的年纪,说起这些事时,异常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不相关的故事。
他说道:“人生在世不能总盯着坏人坏事,其实我很幸运,遇到肯真心待我好的人。当年那位贵人把我从水中救了上来,他听说我当时处境不好,总是受欺负,还把我带回去,护了我一段时日……不,不止那一段时日,他于我有深恩,此生不敢忘。”
苏锦书好奇问道:“是谁啊?”
陆锡提到这个人,神色和语气都不同了,似是带着无限怀念,他温声道:“你一定听说过他,毓王。”
苏锦书眼神一亮:“是他,我知道!”
陆锡笑了一下,似乎为此很开心。
苏锦书生活在消息闭塞的莲沼镇,对京城的人事一概不知,平阴侯都是第一次听说。但毓王,她知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每年六月十九是毓王的忌日。
当今皇上登基之日便下旨将六月十九定为中原祭节之一,取名为且夏节。
每年且夏节,皇上都会亲自主持盛大的祭礼,各地百姓自然也跟着过节。朝廷明令各地方在六月十九这一日与国同祭,给各家各户百姓赐粮赐布,有些繁盛的州府早就建起了毓园,供奉着毓王的长生牌位,百姓们常年给毓王爷续着香火。
百姓们得了益处和热闹,自然会记住这一天,也记住那位毓王。
毓王已故去很多年了,苏锦书自从记事起,每年都过这个节。
苏锦书算了算:“六月十九,快到了。再有几天就是且夏节。我们莲沼镇上就有一座毓园,是我爹娘当年出钱出力建的,就在府衙后头。”
陆锡讶异道:“我知道你们镇上有一座毓园,没想到竟不是官府出资,是你爹娘建的?”
苏锦书颇有几分自豪,道:“我爹娘生前可是乐善好施的大好人!”
马车终于离开了山道,走在大路上,日头也刺破了层云,燕语莺啼,苏锦书眼前忽然明朗,她掀开窗上挂的竹帘,笑道:“天晴了!”
阴云已经被赶到了太阳的另一侧,她抬头就见湛蓝的天,明媚柔和。
陆锡说了太多话,累着嗓子了,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他放低身子,与苏锦书一起望着晴天,道:“往后你的日子里不会再有雨天了。”
苏锦书笑着回头:“你在说什么呀。”
以后没有雨天,难道总是晴天?
想的倒是挺美?
陆锡道:“我们说好了的,让你亲眼看一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