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缈若仙人

第八章

春到花朝染碧丛,枝梢剪彩袅东风。

二月初二,百花生辰,原本就是好日子,又对上了皇后娘娘的芳辰,宫中自然愈发看重。

虽然花还未开,但宫人们却已一大早便忙碌起来,将千秋园内外的干枝上都挂了彩绸绢花,在微风中娉娉起舞,硬是将稀疏的景致,堆出万紫千红的热闹来。

苏淼淼一改前些年的淡雅素净,而是按着母亲的喜好,换了石榴红云绸对襟衫,青莲织金璎珞纹宽襕裙,连脚下的绣鞋,都是大红的鞋面,鞋尖还上坠着一对耀眼的明珠,走在这样的园子里,明艳的相得益彰。

唯一不衬的,是苏淼淼一路行来,面上都是闷闷不乐,满心的不情愿都写在了脸上。

这也难怪,若不是母亲硬拖着,苏淼淼是一点不想进来再看箫予衡。

唯一的安慰,是姐姐苏卿卿果真又咳嗽了起来,不能出门,免去了苏淼淼在更多尴尬。

长公主瞧着不像话:“皇后娘娘生辰,摆这幅脸像什么样?还有元太子,这么多年第一次回宫,你见了也嘴甜些!”

苏淼淼哪随口道:“我都不认识他,若不是阿娘说,我都不知道先帝还有子嗣。”

前日刚听母亲提起时元太子三字时,苏淼淼还下意识觉着,是陛下有什么早夭的皇子,追封过太子殿下。

直到母亲解释,才知道这“元”字不是谥号,而是先帝元宗留下的唯一子嗣。

这次又提起了来,苏淼淼才慢一步发觉不对:“可是先帝有儿子,还封了太子,继位的怎么是陛下?”

现如今的光祚陛下,是先帝的弟弟,按常理,父死子继才在前头,既有儿子,怎么就成了兄终弟及?

这事细想想,就多少心惊,说到最后时,连原本没什么兴致的苏淼淼,也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

她自小跟着母亲进宫,一直觉着皇帝舅舅就是个十分爽朗和气的长辈,从没想过,陛下还有过这样的曾经。

瑞安长公主闻言,反而笑了起来:“你倒是想的多,当今的皇位,是先帝亲自下旨传下来的,光明正大,什么阴谋诡计都没有。”

苏淼淼这才放下心,继续问:“那是为什么?是不是这位元太子也身子不好,或者也与宫里几位殿下一般……”

说着,她伸手指了指脑袋,没有将话说得太直白。

当今陛下继位之前,就是个风流的闲散王爷,太宗皇帝四处征伐,无暇教养,陛下长在后方内宅,才十三岁,便已叫身边的丫头前后脚的生了两个娃娃,甚至肚子里还有两个没落地的!

太宗得了消息很是气了一场,大骂幼子是作死的纨绔,百忙之中,派了几个亲信回去,将人带了过来塞放军中,没得吩咐莫说碰了,便是见都不许他再见女人。

这处置实在没错,年岁太小,元阳未成,终究与后代有碍。陛下前头的这几个孩子不是小产,就是半道夭折,好容易养大的两个,也是天资“平平”,只能在后宫养着,担不得一点大任。

也是因着这个缘故,陛下登基十余年,却一直没提过立太子的事。

“不许胡说!”

长公主却是立即沉了面色,端肃道:“太子自幼聪慧,连你外祖太宗都赞不绝口,只是天妒英才,先帝病重之时,继位不到一栽,太子也刚三岁。”

“天下初定,大梁一年之内连丧两位英主,本就社稷飘摇,再叫一个小娃娃继位,主少国疑,这十几年,谁知又会出什么动荡?”

“先帝这是为了大梁,为了国祚,只得委屈了自个的孩子。”

瑞安提及元宗这个弟弟时,还是说不出的怀念惋惜:“先帝原本就是父皇最看重的长子,小太子又颇有其父之风,若不是……罢了,都是命。”

身为母亲年过三十才得来的独女,苏淼淼长这么大,被长公主这样严厉训斥的次数,当真都没遇过几次。

不过等听完了其中渊源,苏淼淼便也十分认真的低了头:“我说错话了,阿娘莫气。”

好在长公主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干脆,见女儿低头,口气便已经软了下来:“太子也是你正经表哥,你小时候,还骑过人家好几回脖子呢,都忘了?就说这样没良心的话来!”

苏淼淼明显一愣:“什么时候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

瑞安一笑:“你自然不记得,太子七岁出宫,那时候你两岁,圆嘟嘟的,小肉团子一般,就知憨玩!”

一听就知道,那段时候,母亲是管她叫肉团子的,苏淼淼熟练的略过长公主的形容,继续疑惑:“都在宫里长到七岁了,为什么要出宫?那太子这么多年,又在哪?”

长公主提起传位的旧事时,都是中气十足,一点不曾遮掩,此刻听了苏淼淼这话,却是顿了顿。

片刻,长公主才伸手示意女儿近前,口气也低了下来:“陛下刚登基时,年少意气,还说过这皇位本就是哥哥的,放言不去太子之位,等着侄儿长大了,便还还位于兄长这一支。”

“太子就这么长到七岁,赵皇后一意孤行要做女冠,便在稽山上建了一座蓬莱宫,又给太子也改了赵姓,一并带去十年来都没回来。”

苏淼淼第一个反应是震惊。

世间寻常子女,都是从父姓的,何况这还是一国太子!赵皇后就这么利落,叫一国太子去了国姓,跟自个姓赵?

她这位大舅母,简直比母亲还有脾气。

不过震惊之后,苏淼淼却也立马回神,明白了事情没这么简单。

陛下当登基时年轻,说要将皇位传回元宗一支,不过这话有多少是一时冲动也不好说,更何况就算陛下自个愿意,后头还有娘娘与皇子们呢?

先赵皇后把七岁的孩子带走改姓,不是因为有脾气,只怕是为了表明心意,想要保全母子的性命。

这么一想,苏淼淼收起震惊,甚至隐隐觉出几分复杂来。

推己及人,若是母亲忽的不在了,她连自幼长大的公主府都不能再住,为了避嫌,还要自个闹着求着,灰溜溜的搬去山上住。

多可怜啊!

单是这么想着,便已是满心酸涩可怜,更别提太子让出的还是帝位江山,且这让出的帝位江山给的不是别人,说不好就是陛下现在最看重的箫予衡!

这念头一起,苏淼淼心口都要堵得喘不上气!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正要再说什么,便听见身旁母亲忽的微颤出声:“怀芥?你可是怀芥!”

苏淼淼闻声看去,垂花檐下,立着一个身穿直缀长衫的男人。

他浑身都十分素净,不是箫予衡那等在淡色料子上绣着暗纹,隐隐流光的那种的素净,而是当真连料子颜色都没染的纯粹本色,黑发也只是用一副小巧的玉冠束着,只插了一根白净的牙簪,除此以外全无配饰。

听见长公主的呼喊,男人转身,稽首为礼,声音玉石般清冽:“姑母。”

这就是她刚刚还觉着可怜的元太子?

苏淼淼定定抬头,目光直白又澄澈。

他一点也不可怜,也一点不像太子,早春时节,这人却叫苏淼淼想到苍山负雪。

写到水穷天杪,此非尘土间人。

他像是叫人供在云端,高高在上,一点尘埃碰不着的禁欲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