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息拿过舆图,手指顺着吕梁山脉一路逡巡。自数日前得了突厥南下的军报,季息便令驻守天池监的徐匡良将军前往支援,若如斥候所探,仅是小股突厥骑兵边境骚扰,一监一城的兵力便足以抵御,可这次竟低估了突厥,前期扰动只是伪装,突厥大军紧随其后。
时近秋末,突厥自窟野河河谷进入吕梁山脉,沿蔚汾水直插岚州,现已下了静乐、岚谷二县,西叩蔚汾关,南逼楼烦监,列兵城下围了岚州城,这显是欲从吕梁山西侧而下,自陕东平原直入西安。
岚州城内屯粮不多,本就坚持不了几日,此前刺史尚举坐镇城中,一应事宜仍能尽力周转,而此时主心骨尚举和率兵来援的徐匡良具被突厥所擒,只怕城内已是军心涣散,百姓争食,城破也不过一两日。
“将军,事不宜迟,请速速点了兵将驰援岚州!”袁鸣宇出声劝道,走至舆图前点了几处,“自太原去岚州,路程虽不远,但翻越吕梁山不易,也不知能否赶上。”
季息面向几人,沉声道:“如此需得留有后手,赶得及自然好,如赶不及,被突厥占了岚州,一则我军若那时已入了岚州,前有宜芳,后有楼烦,身在山中,突厥可对我军行包围之势,不利至极,另则,若岚州真被突厥打成铁板一块,其高踞楼烦关,以吕梁山地利俯视太原,则又是一重隐患。”
见季息议军事并未避着自己,石隽更是方才就传众将入内,现下已满满当当一屋子人,宋照岄在闺中从未与如此多男子同屋,父亲舅父平日里虽也教她些国事政事,但若有外人在,也早让她避至别间。宋照岄寻思应是事急,季息忘了房内还有自己,便带了绾风梳雾要退出去。
“赵娘子不忙走!”季息余光瞥到她,忙将其拦下,又转对众将言明:“赵娘子乃袁少尹的徒弟,自幼在此,是以对河东一带的地形极为熟稔,今日议事也一并在此处。”
宋照岄惊了一惊才止住脚步,又听一人道:“将军说笑呢,我们这些大老粗,怎好与女子一处,快遣了这小娘子回去罢!”言毕,周围几个将领都跟着呵呵笑起来,更有人道:“军情危急,将军莫不是叫小娘子说几句给大家解闷儿!”
“休得胡沁!”季息抄起手边一墨锭就朝那人扔去,直给额头砸出一块黑漆漆的印记,“赵娘子是吾特聘来指点堪舆的,岂容你们在这里胡乱玩笑,再有下次,莫怪吾不容情!”说着又特向宋照岄赔罪,邀她来前。
袁鸣宇抬眼瞅了瞅季息,吃惊他竟丝毫不避宋照岄,看这架势,竟是真把她当个幕僚。然而岚州之情不容他在此处闲嘴,见事已平,他将方才只几人在时季息的分析讲了,又说:“将军先前所言甚是,突厥若真下了岚州城,我军则进退两难,太原亦将处于突厥骑兵的虎视眈眈之下。”
季息点头,问众将:“若是你们攻城时擒了突厥主将,又兵临城下,久扣不开,何如?”
方才被斥责了的那人忙道:“自是绑了那突厥蛮子,要其劝降城中守将,不然则杀之以威慑城内。”
“正是”,季息凉凉瞧他一眼,接着道:“那突厥将领想来也是如此。”
季息话音未落便有将领唉声叹气:“那岚州刺史未曾带兵打过仗,怕是个软骨头,若我等还未启程他便降了,那不是一场空嘛!”跟着便有几人言道,不如不赴岚州,而是在楼烦关截杀,又有人言及楼烦关关外地势高于关内,若对方以骑兵大军冲撞,我方将损失惨重。一时间屋内议论纷纷。
“如今岚州如何尚不可知,且按脚程算,我军行至楼烦关时,突厥应早派人绑了尚举去叫城,那时岚州是降非降,一探便知。”袁鸣宇未理将领们嘈杂,只朝季息进言。
此时宋照岄却走近那舆图,在狐突山一带反复描摹,望着季息,似有所思。
“赵娘子可是另有思路?”季息留意到她手指定在某处,却垂眸不言。
宋照岄不由抬头瞧季息,却见季息正垂眸收拾手下的卷宗,似无意有此一问,因而放下心来,缓缓说出自己的疑问:“不知将军从太原至岚州,打算如何行军呢?”
季息并不惊讶她有此一问,手指在身后的舆图上随着话音移动:“自太原向北沿汾水行进,经阳曲一带进入吕梁山,从河谷直达楼烦关。”
“先前某曾在舆图上见过另一条路,若将军信某,或可一试。”宋照岄也走至舆图前。众将见这娘子开口,也不由向前簇拥过来。
“北上到阳曲再进山,虽可绕过山势险峻之处,便于大军前行,但向北迂回弯路甚长,岚州事情危急,恐夜长梦多。某知一道,可从太原沿晋水进狐突山,从小路直抵楼烦关背后的天池监,一面能省些路途,另一面可绕过现下只怕防御森严的楼烦关,打突厥个措手不及。”宋照岄沿山势描摹。
“之前某也知楼烦关左右有不少小道,时常有流民穿梭期间以躲避官兵盘查,可怕都是些羊肠小道,不知赵娘子所说这条路可容大军通过?”袁鸣宇捻须提问。
“先父……坊间所传这条路容五人一排通过,也可三骑并排”,宋照岄转向季息,“不知季将军认为是否可行?”
众将有的不信,直说女流之辈不懂军事,兵卫陷于深山才进退两难,有的显是若有所思,只盯着宋照岄不言语,还有一两个冒进的,听了宋照岄的法子便激动起来,直嚷着“请将军派末将率先行军!”
嘈杂之间,袁鸣宇同季息又议了两句,眼见已过戌时不可再耽搁,季息一锤定音:“亥时一刻出发,我亲率三千骑兵穿狐突山入楼烦,如此或打探消息,或与城中互通有无也方便,张扬、石隽点大军五万人仍绕至阳曲由汾河河谷进山,带好粮草辎重,两军在楼烦会合,袁少尹则留守太原,顾全大局”,说罢又专对宋照岄温言:“狐突山一脉山势复杂,麻烦赵娘子尽快画出详细路线图,以便我们行事。”
众将各领了命令自去点兵,宋照岄此时却犯了难,先父在图中曾标注此一带的进山口极其难寻,上下有几个形貌相近的入口,深走却都是死路,先父虽已绘了那正确入口的模样,自己也能复刻,但时日已久,山中景色一日数变,早不知是否仍如当初。宋家人距离山形极敏感,即便山口状貌变换,仍能凭心中图样大致摸清,可旁人却不见得。宋照岄将自己的隐忧说与季息,他也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季息趁军中嘈杂,悄声问宋照岄:“不知赵娘子可愿与我们同去,辨认山形,若是怕危险,待入岚州时,某另派两个人送娘子回来便是。”他知宋照岄在京中原学过骑射,在京城一众小娘子中也是这一项的个中好手。
“可某并不擅长骑马,与将军同去恐拖了大军步伐。”另则,她一个小娘子跟着三千兵士成何体统,况且也无此中先例,传出去未免被责失了教养,宋照岄未与季息明说。
看出宋照岄仍有隐忧,季息也不便催促,他也有军务需准备一二,便出门唤了绾风来,令她进屋略劝劝宋照岄。绾风领了命,先叫梳雾把包裹准备着,自己进了里间。
“娘子可是要与将军同去,奴已叫梳雾去收拾着。”绾风撩帘便道。
\"他说的话你倒是听”,见人已去尽,宋照岄便拉过绾风说些体己话,“我不便与将军明言,我一个闺阁娘子怎好与一帮郎君同行,季将军也是急糊涂了。”
“娘子是觉着起居不便,莫担心,此去总不过两三天,有将军在身边,兵士们知礼得很,只是委屈娘子,这几日莫拆发髻,待回来奴和梳雾再替娘子好好梳洗。”
“不仅梳洗,我还未出嫁,整日与兵士们厮混,于礼不合。”宋照岄补充道。
这次绾风似反应了一会儿,方执了娘子的手细说:“原来娘子担忧的是名节,奴自幼生在边境,只是听说过富贵人家对女子有许多管束,可我们这里不在乎这个的。”
“这也不算什么管束,于女儿家更像是种保护。”宋照岄见绾风不以为然,便解释道。
“怎不是管束?”绾风另一只手也覆在宋照岄手上,“女子哪有这么多不许做的,怎不见他们那样说男子?无非是男子金贵,约束不了胡作非为的男子,才来给女子置这些条条框框。”
宋照岄呆住,她从未作如此想,不意未读过什么书,久居偏远之地的绾风竟能说出这番话,却听她接着说:“无论是奴还是那日所见的万娘子,都是兵士们半路救回来的,季将军治下,虽偶尔有几个嘴里爱轻薄的,但行事都尊重得很,这样的军中,莫说是救下的流民,日常的商贩妇女也时有随行,从不见人说什么。娘子且放心跟着去,我们河东不管这些。”
见宋照岄态度似有松动,绾风又道:“再说奴也听季将军讲,这次行军娘子不可或缺,若是娘子因此不去,误了两军合击之机,以娘子的为人,到时只怕还要伤心。”
宋照岄之前也是考虑到此节,一直无法下定决心回绝,而此事又与她作为贵女从小被灌输的言行教条相悖,她长大后本就是个听话懂事的性子,流放时种种出格,实为千钧一发之际无奈之举,而今好容易安定下来,她又退回自己的壳里。
在她们反复思量时,刻漏已颠倒几个来回,门外嘈杂声渐起,显然是已近出兵之时。
宋照岄明白,季息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岚州危在旦夕,若自己此时退缩,岂不是枉顾他的器重,再者如绾风所言,从前在京中的种种已是过眼云烟,此时此境,若被贵女两个字框在太原,往后也是要后悔的,她捏紧绾风的手急道:“我愿随季将军前去,还有几样东西要带!”
待众军严整,唯待出击时,季息一眼便看到了骑着那匹墨色宝驹的宋照岄。
其实自宋照岄初来河东,季息便为她挑好了马,配合她的身高,脚程略短些,性子也同她年少时一般,聪敏机灵,又有些恃宠而骄的倔强,只是这几日相处下来才发觉,她早不似儿时,变得知进退懂分寸,反不如原来肆意了,他还颇为遗憾,但今日见她英姿勃发立于马上,顶上红缨猎猎生风,掩面凝肃却双目如星,才觉原先长安城里的宋大娘子又回来了。
季息整军颁令,鼓舞士气,等诸事已了,又打马到宋照岄身边,本想直接领兵出发,又忍不住绕着她转悠一圈,轻声道:“今天这身,煞是好看。”
袁鸣宇于高台上远远瞥见这一幕,侧过身不想再看,同刚得了消息,赶来送军出征的太原府尹武宣让相携离去。
这厢自去赶路不提,却说那岚州地界早已人仰马翻。
突厥此次率兵南下的是小可汗哥舒哲布,此人年少骁勇,年仅十五时就曾带兵夜叩赤塘关,又迂回从虑虒水支流进入乌城驿一带,抢掠粮食钱财无数,尽兴方返,当时季息还只是军中一执戟长,时任防御使的武宣让对其无可奈何,只得放虎归山。
哥舒哲布先领了小股骑兵在岚谷一带骚扰,待蔚汾关和静乐的守军调兵来援时,又趁夜色潜袭了两地,从地理上包围了岚州城,恰留了一条路供驻守楼烦的徐匡良驰援,大军随后压上,面了腹背受敌之苦,将一州主力尽困于岚州城中,至此,岚州境内的军事部署全在其计划中。
三日前,哥舒哲布佯装长途跋涉,粮草不济,欲裁撤炉灶,大军回撤,又引兵后退三十里,放松了对岚州的包围圈。而此时的岚州已是水尽粮绝,见城中百姓已是刮树皮取食,兵士们也如行尸走肉,恐无一战之力,徐匡良只能传令各军,杀几匹力有不逮的战马,供兵士们割肉以啖,又将马骨煮了,熬了数锅淡汤,同木屑混在一起,勉强凑了吃食给百姓。
瞭望兵报来突厥疑似后撤时,尚举正和徐匡良为献降一事争论不休,徐匡良见爱马被杀,心早如死灰之木,率军驰援却被困于此,不仅未解围城之围,大军一日耗费,对本就粮草枯竭的岚州城无疑是雪上加霜,自己前年从西南转征西北,一生杀伐,今日怕要命绝于此,便提出不如主动献降,自己身死祭旗,或可保一城百姓性命。
岚州刺史尚举却不同意,一则,他与季息共事多年,坚信消息传到太原,季息必会率兵来救,只要他们再多坚持一两日,岚州之围可解,二则,他文人出身,虽未上沙场却有忠君报国之志,兼之一身傲骨,绝不对蛮夷卑躬屈膝,更何况,即便他们真出城降了,这突厥人就会放过城内的百姓吗?
二人正言辞激烈时,守兵来传信,称突厥似粮草不足,已退兵三十里,有北撤之兆。尚举当即便叹了声好,徐匡良却不信,亲派了斥候前去,一探究竟。
不多时,斥候亦回,称突厥不仅正欲回撤,还因路远曲折,丢了不少粮草辎重,此次他们所获颇丰,因而略仍些也不可惜。
尚举听了这话,不由痛心不已,忙问我军能否去抢些粮,以解城中燃眉之急。
徐匡良当即打断,言称不可,此战突厥正占上风,此时退兵本就蹊跷,而明知城中山穷水尽,却留了粮草在后,显是诱敌出城,不可轻举妄动。
两人再次为这事争执不下,最终尚举被劝住,只说且等一两日,看突厥是否真要退兵,或许那时太原援兵已至,可他们不知,第二次传信时,岚州被围,敌众我寡的消息并未顺利传至太原,而是被突厥中途截下,换了徐匡良正领兵交战,略胜一筹的假消息。
第二日,突厥又后撤三十里,留下的粮草散落各处,看起来颇为慌乱,尚举一早便与亲兵在城楼上张望,见突厥一退再退,又转头看城中,已出现父母割血喂子的与惨状,他心中实在不忍,一连问了几个这两日出城探查的斥候,决意舍得一身剐,亲率兵士出城抢粮,若败了,自己孑然一身无甚可惜,若成了,又可救得城内几条性命。
深夜,尚举亲点了数人,都是生死置之度外的亲随,于岚州角门出城去,一路探查各处,收缴粮草,然而在城中的徐匡良听说了这一消息,他知这多半是突厥的一个圈套,忙领了数十人追出城,誓要将尚举追回。
人衔草,马含枚,一行数人静悄悄出了城门,徐匡良回身看,身后的岚州城门在夜色中如同一头紧闭血口的巨兽,它保护了城内的人,也将要吞噬城内的人,他顾不上再回头思索,一拍马,带着兵士们跃入无边的黑暗中。
一连走了十数里,均未发现尚举出没的痕迹,徐匡良令身旁众人停步,他下马捏了一撮泥土,分辨软硬,若有人刚从此过,土质表层相比深层,应明显干硬结块。
万籁俱寂,风从草上卷过,身处其中,仍能听到呜号的声音,夜枭在树间盘旋,因此处有些微亮光不敢靠近。
徐匡良摸索良久,确信尚举一到三刻前应刚从此地走过,他站起身正欲号令众人继续前进,只见左侧火光大亮,从斜方刺出数人,领头人挥着一把几近等身的长刀,从徐匡良上方直劈而下,刀光胜雪,照见那人鼻峰如山,双眉插云,领口一圈脏绒,似雄狮腾跃一扑。
徐匡良偏头躲过这夺命一刀,口里大喊着翻身上马,抽出长枪架住追来的攻势,身后众兵也慌忙备战,与冲上前的突厥兵战作一团。
双方交战数十个会合,但突然被袭,大晋士兵措手不及,大多都被斩落马下,哥舒哲布气喘吁吁,由两个突厥兵协助,将徐匡良的双手反缚于身后,用刀柄一撑徐匡良背后,大笑道:“你们汉人真有意思,要么不来,要么一来一双!”身旁的突厥兵听了都嗤嗤笑起来。
这队兵士点起火,徐匡良才发现他们不足百人,方才动手的只有前队数人,后队则各绑了不少人,最前方便是遍寻不到的尚举。
两人对视,都不免追悔莫及,哥舒哲布却得意得紧,他把刀收鞘,命众兵拖行俘虏,速速回营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便来叫城。
岚州城内见一晚过去两人都无影踪,怕是为敌所擒,忙再次向太原去信求援。
其后两日,哥舒哲布仍将营帐推至岚州城前,绑了尚举和徐匡良二人,威逼他们劝降岚州城内众人,但无一服从。
次日傍晚,见叫阵无果,哥舒哲布抽出长刀向徐匡良挥去,手起刀落,断了其一根小腿,他扭过头同尚举道:“如你所见,从此时此刻起,你一刻钟不张嘴劝降,我便一刻钟就断他一处,你们好生看着办!”
那徐匡良额上已是如黄豆大小的汗珠,面色惨白,如同徘徊在生死间的鬼煞,他死命地摇头,喉咙似被锁紧,哑得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不住地“嗬嗬”,倒像从人嘴里传出的幽冥回声。
尚举目眦欲裂,瘦弱的双臂挥舞着,拼命想甩开扯着他的突厥蛮子,他往下使劲一坐,平日里从不说脏字的口中咒骂着,他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像个市井无赖般,指责别人猪狗不如。
哥舒哲布手里转着刀,绕在两人身边,穿着马靴的脚步在地上踩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徐匡良的死亡倒数。
第二刀已经挥在空中,四周带起刀刃割断北风的长鸣,尚举向前一跪,撕扯着喊道:
“小可汗刀下留情,我说!我说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宋照岄会慢慢改变,从一个倚靠父母依恃才学的贵女真正地成长起来,请大家给她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