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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跃进了这座血迹斑斑的城墙,渗透在每一丝砖缝间,枯瘦的杂草在陈风中飘摇,颤颤巍巍地开出一朵花来。
死寂了多日的岚州城头忽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探身问人的士兵尖叫出声,紧接着,只听见一阵草鞋噼啪、交头接耳,城墙上一阵鼓噪,平日瞭望敌军的哨望楼里,转眼间就挤挤挨挨了十数人,皆都一个劲地探头向下看,不一会儿,城内又有数人痛哭,一时间,好似太阳暖热了冬日冻土,万物都活了。
“季将军!”
“是宁化军到了!”
不知是谁敲响了城墙上的巨钟,当当几声,喜极而泣的、抱头痛哭的、欢欣鼓舞的都从各家门里出来,往城门口去。
季息千里奔袭至此,早已精疲力竭,喊完那一声便靠在马背上喘息,只见岚州城门缓缓打开,阳光抢先他一步,迈入了岚州城门。
“季将军!”率先出来迎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汉子,原本也应是极清秀的,大抵是封城数日脸上积了垢,两行清泪蜿蜒其上,如两道新渠分土而下,众人喜极而泣的情形下倒滑稽得可爱,季息前额蹭着马鬃,已是累极了,精神有些不稳,忍不住弯了一瞬眉眼。
“城中可还好?”季息关切道,又招呼身后众人把夺来的突厥军粮送入城内,神色敛了,与这汉子郑重道,“突厥在岚谷一地积了粮,多半也是这几日从岚州数个城池抢来的,如此也算物归原主,快快给百姓们发下去。”
“多谢季将军”,这汉子一面引了送粮的队伍入内,一面行走于季息马头,与他慢慢道来:“自四日前百姓们的生活就难以为继,混土入米,铲食树皮已是轻的,更有父母割肉喂子”,说到此已泪如泉涌,“徐将军不得已杀马予众人分而食之,尚刺史心中实在不忍,这才铤而走险,出城为百姓谋粮。”
“是我们来晚了”,季息心中哀切,沉默不语,入城所见皆是饿得行走无力,皮包骨头的可怜百姓,他愈行愈缓,终是在街口停了步,“是我对不住你们。”
“季将军言重了”,话虽如此,可多日的紧绷骤然放松,后怕、悲伤、欣喜种种情绪交织,让这个年轻官员泣不成声,季息看着也眼底湿透。
待他稍缓些,季息又问道,“聊了这许多,还没问小兄弟名讳,尚徐二人去后,岚州城中有赖你操持,明日请功折子上必有你一笔。”
“在下岚州参军徐匡生,只是做些应做的,城中如此,在下惭愧。”
“徐匡生?你与徐匡良将军……是兄弟?”
“徐将军乃吾长兄”,说到此徐匡生忽地退后半步,于马前撩袍下跪,行叩首礼,季息试图俯身扶他,却被蹑景带了个趔趄,“为何行如此大礼?”
“季将军于岚州百姓有救命之恩,行此礼也使得”,他抬头祈求地望着季息,“只是尚刺史和徐将军二人,虽有轻敌冒进之嫌,但终是以死守城,只求将军上报时能念在二人舍命的份上,助言一二,万望圣上莫多怪罪,以全死后哀荣。”
“这话可当某是那不懂恩义之人?尚徐二人舍生取义,季某心里佩服,上折子时必会为二人言明清白,以当时情形,即便某在城中也难有更两全的法子”,季息伸手抬了那汉子的胳膊,心中暗忖,只怕龙椅上的那位根本不会在意这样无关权力的“小事”,无非是底下人报什么,照准罢了,面上仍是对徐匡生多加宽慰。
说话间众将各领了兵入城,季息先与徐匡生商议了在城内设粥棚救济的几处地点,定了诸如领粮登记、以票换粮等规矩,又另划分出大军的安置地点,从城中借了郎中来,巡查了伤兵救治的区域,此外还安排了明后几日城楼上的值哨换防,另组了一队兵去战场清点收殓,需特别注意是否有哥舒哲布的尸身。
折腾了这许多,季息感觉自己已如漂浮在城中的幽魂,顾不上吃饭,徐匡生一走,他与石隽就在州衙后院歇下了。
宁化军自太原奔袭而来,浴血奋战数日,尤其是季息这支三千人的小队,两天三夜几乎片刻无休,如今总算能踏实入睡。
这一觉从晌午睡到傍晚,季息睁眼目之所及全是影影绰绰的黑,唯有窗棂上透进一抹月色,他将醒时,心中不安宁得很,总觉有件要紧事没办,现下瞅见这月,霎时明了,他忙高声唤石隽。
“怎地这么着急?”有回话却不见人,过了片刻,只见石隽从左厢磨磨蹭蹭地踱进正房,“这几日累得很,怎不多睡会儿?”
“越发没样了”,季息说话的工夫已着了上衣下裳,手里捏着散落的碎发,“现下几时了?”不等回话就先急着去看更漏。
石隽似还有些没睡醒的呆,手里倒自觉地接过季息的头发,一绺绺梳到脑后,“郎君这是着急什么?睡前不都安排妥当了吗?”
“宋娘子还在蔚汾关,快传人将她速速接回”,季息不等石隽动作就蹬了靴,“算了,我自己去吧,没得叫她等。”又令石隽快快去备马,莫再耽搁。
石隽出了后院还未走几步,远远地就瞅见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他还疑是自己睡糊涂了,怎么恍惚间看到了不在此处的人,只见那人上身着一件细鳞甲,下身多半为了方便,并未穿甲,只着了胡裤,脚蹬马靴。
“宋……赵娘子?”石隽叫出声,“你怎在此?”
那摇摇走来的人正是宋照岄,大概是这几日在外往来,得见壮阔山色,人间烟火,心下松快不少,难得与石隽玩笑:“怎地?只许你来,我倒不能来了?”
“娘子说的哪里话?你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石隽引了宋照岄去正院等候,自去禀报季息。
“你如何自己过来的?”季息一撩帘便急着问,“自蔚汾关来此虽地势平坦,但两军交战,纷争甚多,亦有山匪趁战时作乱,不安稳得紧。”边说着边上下扫视着宋照岄,确认毫发无伤,才微微放下心来。
“将军切莫多怪”,宋照岄复又落了座,“某急着来此是有一事要禀。”
季息抬手示意她但说无妨。
“不知将军可确认哥舒哲布已身死?”宋照岄悄声问。
季息豁然抬头看向一侧,石隽立时明白,自去外院查问情况,季息目视宋照岄回道:“未曾。”
“自将军率军去岚谷后,某日夜忧心,夜里也难安眠,稍有动静便会惊醒,至今晨某于房内忽听得外面马蹄踢踏。将军也知,某在蔚汾关的藏身之地深居林中,若有途经者,要么是来寻某,要么便是逃亡至此,慌不择路,只能穿过树林。某察觉不对,即刻出门藏身于树后,却见一行十数人打马而过,皆着突厥服饰,其中一人穿着与众人略有不同,脖颈上围了一圈厚绒,马也似比旁人大些,只是已然力竭,声重但步慢。”
季息展开舆图,指与宋照岄,“蔚汾关在此,若是如你所料,这是哥舒哲布的队伍,那他们必然从岚州自蔚汾水河谷逃窜,路过蔚汾关,从合河入银城。”
银城地属腾州,近百年来都由突厥管辖,逃至此便再难追击。
“是我失策了”,季息叹息,手指指节叩在桌上,哒哒作响,“我应派余忞专盯着哥舒哲布,终究还是放虎归山。”
“将军此战大捷,无论是兵力还是人望,哥舒哲布都损失惨重,今年之内再难出兵”,见季息似有颓唐神色,宋照岄忙安慰道。
闻言季息落下的嘴角略抬了抬,目光仍定定地注视着舆图,“此战突厥虽大败,我军却也是惨胜,楼烦关一战便失了近万人,更不用说岚州之战,现下虽未点清,可我心中有数。”
宋照岄不愿季息沉湎于此,忙引话题至别处,“某一路以来已听说了许多,百姓皆称将军用兵如神,可究竟是怎样个如神,还要请将军为某讲解一二”,说着也走至舆图前,纤纤玉指点上岚谷一带,“将军蔚汾关离开后,先夺岚谷,闻说是烧了城中的军备,再进军洪谷,劫粮以济岚州城。只不知这岚州终战又是如何安排?”
听宋照岄好奇战事,季息也来了兴致,详述了他是如何安排张扬以尘诈攻,又是如何预判哥舒哲布的路线,令石隽守株待兔,最后三面合攻,将突厥拿下。
“孙子言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如今某才是真见识了。”宋照岄叹道,观季息神情明朗了许多,便继续道,“可将军如何能断定哥舒哲布必如你所想?”
季息讲解战事点到即止,不愿宋照岄觉得他自视甚高,夸夸其谈,讨了她的嫌,见宋照岄仍旧追问,反倒有些意外,便以多年经验相授:“率军作战,战前战中需各遵循两个字”,讲至得意处,季息忍不住卖了个关子,瞧宋照岄果真听得入神,自己反而脸红起来,“战前需谋算,算兵力、粮草、脚程,谋方位、先后、配合;战时则需欺诈,示敌以虚、诱敌深入、虚实相生。”
“欺诈?”宋照岄弯了眼睛,打趣道,“这可不像君子所为。”
“战场无君子”,平时坦然的一句话,面对宋照岄却不好意思说出口,季息解释道,“既双方的矛盾已无法调和,刀兵相向,生死存亡之际,君子之道即妇人之仁,若尚能做君子,那谈判桌便足够了,何用千军万马呢?”
“季将军所言,倒有‘上兵伐交,其次伐谋’的意思了。”宋照岄思索着道。
“倒也不尽然,有时做君子还是做战将,只看对面是何人,针锋相对之时,不由人的。”季息言至此,想起朝中的诸多“小人”,又思及宋照岄被卷入的贪墨案和不得不背上的血海深仇,不禁一声长叹。
宋照岄还欲再问,石隽已从外院回来,冲季息轻轻摇了摇头,言说众兵已在外找了一日,俱未发现哥舒哲布的踪迹,另外常在他左右的绰术仑也不见踪影。
石隽愤愤不平道:“这哥舒哲布实在狡猾,竟抛下将士自己逃离,不配做一军主将!”
“配不配他现下都是突厥的小可汗,只要突厥可敦的位置无可动摇,他就仍有可能领兵出战”,季息阖目养神,“那家伙倒是有个好母亲。”
宋照岄想起身世,也默默不语,自蔚汾关马不停蹄来岚州,她身子也有些支不住,只强撑着,如今不说话,困意越发上来了。
安静了许久,季息沉沉出声:“终有一日,我必手刃哥舒哲布。”一回头,却见宋照岄歪倒在桌上,不觉笑出声,积了数日的疲惫都化在这一笑里,内里又心疼得紧,忙噤声与石隽同将她扶去侧院卧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