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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息口里边唤着边向前伸出手,在虚空中一抓,不小心碰到了宋照岄。
宋照岄不觉跟着念出声,只听摇椅的嘎吱声忽地一停,季息一睁眼,就对上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
“将军方才可是唤了‘岄儿’?是在唤某得乳名?”宋照岄又觉得恐是自己多想,指不定季息另有姓名相近的旧识,她正欲摆手同季息不必在意此问,却见季息盯着自己怔怔出神,宋照岄联想至前次他说曾受皇后大恩一事,更觉奇怪,一个猜测浮现在脑海,“你可是从宫中出去的?”说着不经意向下扫了一眼。
季息无语凝噎,“娘子想到哪里了?”今次宋照岄恐怕是真起了疑心,难以轻松搪塞。
他思忖着如今是否是据实相告的时机,突厥之战刚刚结束,宋祎一案未明,自己重回京城直面那人的路还远得很,宋照岄身上一波未平,自己又出于一己贪念和单方面的倾慕,将其拖入新的漩涡,实有些不负责任。
心念数转,季息匆忙间借用了袁鸣宇在京中时的经历,脱口而出,“我初参军时,于宫内北衙禁军服役,与皇后娘娘有数面之缘,曾听她唤过你的乳名,故方才初醒看到你,迷蒙间与久远的记忆重合,才多有冒犯。”
可我们也不是能称呼乳名的关系啊,宋照岄仍不解得很,又思及前事,是以问道:“将军曾说皇后娘娘于你有深恩,不知可否相告?”因担心他不愿,补充道,“某离家许久,对姨母也甚是思念,也盼着有人能聊起娘娘,添些安慰。”
“此事说来也巧”,季息绞尽脑汁地回想袁鸣宇无意间提起的旧事,又合了些自己以往的记忆,“一日我正执勤,恰逢皇后娘娘带着几个孩童,在延昭宫后门的宫道上玩耍,他们牵扯着一只木质的大犬,那物件也神奇,交替拉动其上的两条木棍,这假犬便能自己行走,栩栩如生。”
季息也仿佛回到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宋照岄兴冲冲地带了她新得的得意物件进了宫,他听到消息也过去与她们同玩,宋照岄大抵是在家已试了多次,极为老练,手把手地教他与姜怀音,如何扯动木棍,又如何催使那木头小狗向前走。
“那是父亲为我制的木犬!”宋照岄也沉浸在回忆中,不觉激动出声,她正想接话,讲起那犬的机括原理,却撞进季息深思悠远的眸子中,一时吞了音调。
想起儿时的玩伴,宋照岄回头瞅季息,按说以季息的岁数倒推,那时应比自己和姜怀音大不了几岁,从未见过宫中有这个岁数的侍卫,再者,能入北衙晋军的兵士,家中非富即贵,大部分都在京中安稳一生,即便是普通人家,也是一家子捧出一个,上下打点着,哪有被调到边境,风里来雨里去的。
宋照岄心中有疑,一连问了数句,“你如今也不过十八九,那时怎能在宫中当值?将军提起此事,难道是当时皇后娘娘曾施恩于你?”
无意间扯出的谎满是漏洞,二人坐在深秋的院中,季息也不免汗湿脊背,他搜肠刮肚,从身边众人的身世上东捏一点,西接一片,试图让刚才借来的身份合理化,看宋照岄对这说法将信将疑,又慢慢道来自己刚想到的说辞,“娘子所说不错,我那时不过九、十岁,原不是能参军的年纪,只是原定入军的兄长病了,家中不愿失去这难得的机会,才让我去充数。”
季息话到一半,只觉喉咙干渴,忙唤小厮来换了新茶,连饮了数口,才接着道,“因我自幼长得高,检视新兵的百夫长也未察觉不对,可是那日,我偷瞧你们三人玩耍入了迷,被巡查的校尉发现,他才留意到我不似十五六,正欲以谎报年龄将我鞭笞三十,逐出卫队,却被皇后娘娘出声打断。”
“姨母?她从不管这些的啊”,宋照岄印象中姨母虽温柔可亲,面对下人受罚却向来循法处置从无偏私,她儿时也曾为自己的宫婢向姨母求情,可姨母只说,“天下可怜之人甚多,你管得过来吗”,数语就打发了她。
宋照岄脸上疑问神色越发明显,季息好不容易理好的词句也讲得磕磕绊绊,他印象中袁鸣宇确实曾被娘娘救于宫道,难道另有隐情?他接着道:“皇后娘娘走至我面前,笑说我还是个小孩子,责罚就免了罢,将校尉支走,又问了我家中情况,便劝我来河东投军,这里卡年纪松得很,称太原及周边数州都缺精兵良将,此时投军不日就能出人头地。”
“是以你才来了河东?那家中如何说呢,你那时还不过十岁,竟也同意?”宋照岄好奇。
“自然是瞒着家里,偷偷来了边境才敢寄信回家。”季息这句话倒说得坦荡。
见宋照岄已信了七八分,季息便想趁机试探,时隔多年,她对自己印象几何,“那时我并未走近,只远远望去皇后娘娘身边有两位小娘子和一个小郎君”,季息端详着宋照岄的眉目,“这么说,其中一个竟是宋娘子?那另一个想必是自幼养在宫中的明成公主了,这小郎君又是何人,我听闻明成公主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可是他?”
宋照岄想起了姜怀音幼时的笑貌,自她被封明成公主,以宗室女的身份和亲契丹,已有三年了,听季息问及另一人身份,她想了想才答,“将军猜的应是某的表哥,姜怀慈,不过你所见的并不是他,他不同我们一处顽的,那日在延昭宫外的是圣上的三皇子,赵承玦。”
“三皇子?可他并非皇后娘娘亲生,怎与你们玩得亲近?”季息欲探得更多,便仍追问。
自表妹远嫁后,整个姜家都不似从前,自己不再常去宫中,与赵承玦也许久未见了,宋照岄拼凑着零零散散的印象,“那时我们都还小,年龄又相近,常在一起嬉笑玩闹,皇三子的生母曾是姨母身边的几个大宫女之一,因此与其他皇子不同,虽面上不显,但私下应是与姨母格外亲近些,连同我们也常带着他玩,只可惜他从小身子就弱,也不知现今如何了。”
“他总是闷闷地缀在我们身后,按说那个年纪的小郎君最是闹挺,他却很安静,素日爱读书,但也胆小得很,动静稍大些,他便会躲在殿中,反倒是我,爬高上低,总让姨母担心。”宋照岄讲着讲着不自觉笑出声,那时什么都不懂,每日鸡飞狗跳的,如今回想,竟是难得的好时光。
“竟是如此”,季息从宋照岄面上又看到了从前,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娘子,不觉也扬起笑意,可想到自己在她记忆中只是个瘦弱瑟缩的孩童,笑中也不免带了点苦涩。
“想不到数年前我们竟有这样的缘分”,宋照岄还沉浸在过去的思绪中,“若这么说,姨母大抵是觉着你与我们年龄相近,却只能一旁看着,心疼你吧,等过几日得了闲,我再造个木犬玩玩,也不知与父亲做的比起来如何。”
“那好啊”,声音却并不显得雀跃,季息苦闷于宋照岄言语中,对儿时三皇子的生疏,又思及自己现今对她这些说不出的情愫,亲近难,可躲避更难,应答间有些心不在焉,听起来却显得敷衍游移。
宋照岄见他对此没什么兴致,便又回到投军一事,称季将军与赵承玦岁年龄相近,性子却完全不同,极为英勇果决,从小卒升为将军这一路想必也颇多坎坷,今日有空,不妨讲讲。
季息不愿她的话落在地上,含笑接了,口中却被苦涩压得说不出什么,听宋照岄似对宫中的自己多有不喜,本存着的剖明身份的心思也歇了,想从自己来河东之后的经历讲起,可假话在前,真事反而接不起来,心内有如一本被翻乱的书,书页卷折着,硌得难受。
见前后提了两句,季息都不搭茬,宋照岄不知其心中所想,本就是心思敏感的人,她不由得心下寥落,自己只当季息是救命恩人,岚州之战也曾同甘共苦,因此言语间亲近了许多,事有疑必询问,不含糊其辞也不故弄玄虚,可季息看来并不如此想,不得已回了自己几句,现下已不愿多言,终究是隔了一层,是她自作多情了。
察觉到宋照岄神色渐敛,季息怕她不豫,急着想答她所问,可平时思虑清晰的季将军,此时脑内被旧日的丝线绕得糊涂,实难慢慢道来,他也不欲在此纠结,便另起了话题,问她可愿来做他的参军。
“参军?”宋照岄闻言一惊。
“正是”,季息点头,他在来往岚州时已有此念,若本战告捷,便与她提议,“从太原出兵始,你帮宁化军甚多,众将心里也明白,若无娘子的舆图指点,大军如何能疾驰数百里,每一步都先于哥舒哲布,你现下做这个位置,没有不服的。”
“可某是罪臣之女,如此也能任职吗?”宋照岄仍是不信。
“案牍登记上,少不得先做个假身份,蒙混过去,在军中却是一样的。”季息向她解释道。
“做个假身份?可名姓能凭空捏造,男女如何混淆?众将士怎能接受一个女子做参军?”宋照岄不是不知地方各自有帮人脱罪的手段,可自己身为女子,这事却是做不了假的。
“虽无女子任参军的先例,可官职任免,唯能是举,你居其位,亦担其责,又有何不可?对朝廷,只宣称你是个郎君,在宁化军内,也无谓这些。”季息对自己帐下几员大将有十足的把握,不然也不敢贸然提此邀请。
宋照岄仍有疑义,正欲反驳,却见石隽急匆匆地从前院跑入,称大军已清点好人数,正于校场等候将军同去告慰战死同袍。
季息来不及再详谈,只说让她好好考虑,就随石隽同去了。
是夜,宋照岄辗转反侧,季息的提议的确心动,年少起她便夙兴夜寐,无片刻懈怠,习得一身传家的技艺,只盼着或有一日,自己也能同父亲一般,名扬天下,造福于民,可女子的身份束缚了她,旁人提起她时,总是先言及她的家世,再赞她娴静淑德,那些引以为傲的才华只能在闲聊的最后,化作几声“略会画两笔”的谦辞。
在姜怀音许嫁契丹后,母亲对自己的管教忽然严厉起来,全不似六七岁时任由自己玩闹,从那时起,身为一个贵女的言谈行止就被烙印进她的脑海,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
稍长大些她便自觉藏起了翅膀,与其伸着翅被人捆绑,不如识趣地自己收起,做他们眼中大家闺秀便好,有时宋照岄都忘了,自己曾那样舒展过。
今日听闻,季息原也是宫中一混日子的兵卫,还曾望着父亲所做的木犬出神,而远赴河东数年后却能一展宏图,创下煌煌战绩,宋照岄心中不是不钦佩艳羡,可她面对相似的路却仍忍不住退缩。
若真在军中任职,身为女子,自己少不得要与外男往来,行军打仗时,从旁人眼中更是厮混在一起,这如何使得?
再者,儿时的宋照岄不懂,现今的她却懂了。品行淑均擅理家事的大家闺秀修了一门技艺,不论是否专精,都是锦上添花,人人称赞,可若女子真抛头露面以此为生,世道不知会从中挑出来多少错处。
那些人只需女子于家有用,却不许她们真的自强养家。
第二日他们便启程回太原,宋照岄仍不知如何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