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将军怎么站在外面!”万冬青快走了两步,上前挑起帘子,邀余忞入内。
这次余忞却没推辞这尚未确认的晋升,只“嘿嘿”两声,以与一个他庞大身形比起来,颇为扭捏的姿势进了帐,堪堪站在门口。
“不知道赵娘子也在,真是唐突了”,余忞从身后递出两袋用粗布包裹着的玩意儿,稳稳放在万娘子手上,“从岚州地界带了点稀罕物什,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留着玩吧。”
宋照岄见万娘子并未伸出手接,可余忞放入她手里时,她也不曾推辞。
万冬青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袋中的玩意,抿了抿唇,不抬眼也知余忞那殷殷期待的眼神,她没同余忞对上眼睛,只笑道,“多谢余将军费心了,有些奴也是没见过的,不知余将军从哪搜罗了这许多。”
“我就说一定新奇,曲岩心那小子偏在一旁多嘴”,见万娘子仍低头浅笑,余忞自觉失言,找补道,“我也是见着稀罕物给你瞅瞅,若真有喜欢的再告诉我,我再托人去寻也使得。”
万冬青并不搭腔,只行礼感谢,帐内一时无人说话。
“时候不早了,你们也趁早歇了,明日还要起床赶路。”余忞杵在原地,同两位娘子共处一室,颇有些不自在,便也作揖道辞。
万冬青客气两句,又撩帘将他送出,回来将袋子里的东西分拣了,与自己带着的东西混在一起,宋照岄瞧见不少物件都是万娘子早寻了来的。
“看来余将军对娘子有意啊”,宋照岄笑着打趣,“在岚州时我就见他赖着石隽,要寻几件稀罕玩意,原来是来送与娘子。”
“赵娘子心如明镜”,万冬青把各物分门别类地放好,坐回原处,又捧了杯慢饮,“余将军在行伍中寂寞,不常见女子,不知哪日忽就对奴起了兴趣,真是推也不是,受也不是。”
宋照岄揣摩着万娘子的态度,看来万娘子纠结得很,只斟酌道:“余将军也是一片好意。”
万冬青却没接这茬,反问宋照岄:“赵娘子觉着余将军这人如何?”她手里摆弄着茶具,不曾抬眼。
想起余忞在太原时的出言不逊,和战时的客气有礼,宋照岄回得颇为小心,“余将军虽出身草莽,行事说话有时粗俗些,倒也心地至纯,他跟随季将军多年,来日也能建功立业,不失为良配。”宋照岄细细想来,觉得二人若真能成,也是一段佳话。
“那赵娘子觉着奴现今这样如何?”万冬青又问。
宋照岄还当是万娘子心中也有意,只是怕周遭指点,余忞频频建功,两人并不相配,便宽慰她道:“万娘子行事端方,明快爽利,以弱女子之身挣下偌大一份家业,谁人不佩服”,见万娘子不置可否,她又更进一步,“不过女子一人终究孤单势弱,日后有了余将军,岂不美满。”
万冬青似有些惊讶,手中动作一停,抬头瞧着宋照岄,“赵娘子也如此想?”
“怎么想?”没想到万娘子横出此问,宋照岄一时不明了。
“余将军是个好的,奴这些日子也见他为国尽忠,于友守义,就连对我也是时常挂在心上,但凡见了什么新巧玩意,也不问问旁人,就急着予我”,万冬青拨弄着身边的包裹,“也不知奴南北行商,哪有什么没见过的。”
宋照岄不便多言什么,只安静听着。
“可奴并不想就这么嫁与他,了此一生”,万冬青对上宋照岄的眼睛,仿佛急切地想从中找出一点赞同,“奴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周边没有一个不说这是段好姻缘的,日后过的也是眼见得着的好日子,可奴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奴对余将军只有感恩,两人过日子这样便足够了吗?”
宋照岄过去的日子里,关于婚配的一切都顺理成章,若不是吵架流放,她可能也会由父母安排,在京中指一个极好的人家,又或直接嫁给自己的表哥,无论到了谁家,都是相夫教子做主母,二人能举案齐眉便好,她自会如从小教养的,做个贤妻良母,也盼着夫君能挣个好前程,延续家中的荣耀,两人过日子,这样不够吗?
“难道他对奴有意,又算是奴高攀的身世,年纪已不小了,身旁人也一致赞好,奴就要与他成亲吗?无论奴是否中意这个人”,万冬青低头莞尔,“可惜奴至今还不懂中意的感觉,说这些也都是瞎话,奴只是心中不安,若就这么许嫁,总觉得迷茫得紧。”
宋照岄答不上来,在离开京城前,她觉着自己是极聪慧的,无论是朝事还是家事,她俱能分条析理,哪怕是父亲丢来的,困扰工部数日的机括堪舆,她也能偶破题解。虽习惯谦恭,但早自认强过众人数倍。
可远离旧日后,自流放一路至今,她才逐渐发觉,自己的那点自视甚高在真正的生存和挣扎面前不值一提,她面对战火中流离失所的孩童束手无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城百姓在围城中消逝,甚至她都难以回答万娘子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
她被这轻飘飘的一问击中,她知道,这之中定是有什么在摇动自己的心,她也想斩钉截铁地说,这样成亲顺理成章,自古以来男女都是如此。
可从来如此,便对吗?
若从未离开京城,她自然不必多想,眼里瞧着的,身边见着的,人间只有一条路可走,春朝办花会,暑热时游船,秋日赋些新词,年节到了,跟着娘亲和祖母进宫拜见阖宫的贵人,快及笄了,由长辈指婚定一个合适的人家。
她不曾拒绝过任何一桩事,也未曾尝试过一切背离淑女二字的行止,她坦然地受着众人的称赞,在高门贵女的头衔里陶然自得,并天然地认为,此路之外皆是歧途,那些并未如此的女子,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可今日,万娘子的一句话,如一声诘问,将她过往的茧砸出了一道细纹。
或许,所有的顺理成章,都是别无选择。
万冬青问后,并未在原处等宋照岄的回答,她将摆出的茶具收进包裹,抖了铺盖展平在临时搭起的床架上,又自帐外打了水来,烧着以供晚间取用,宋照岄茫然地看着万娘子在眼前走动,她的思绪凝在半空,久久得不到一个答案。
“娘子快盥漱一二”,万冬青端了盆来,招呼宋照岄洗漱。
宋照岄嘴上应了,身体却如牵线木偶,一提一顿,草草歇了,至梦里还在反复思索。
翌日,日光还在朦胧之际,大营便活了起来。
昨夜生火的木柴炊具、散落在地的帐柱粗布、零零散散的粮食肉干,皆被兵士们搜罗起来再次装车,季息打马巡营,清晨的露水结在草甸上,路过时晶亮颤动,草香沁人。
“二位娘子如何了?”季息站在帐外,朗声问道。
宋照岄撩帘出门,见季息高坐马上,今日并未着盔,黑发高拢于顶,盘结成歇髻,以簪贯之,大抵是晨起洗面,眉目间还带着水汽,多日行军操劳,两颊比起初遇时,略略下陷,更显得眼唇锋利处,如刀凿斧刻。
未待宋照岄开口,季息就下马助她将行李一一理好,置于马车,见宋万二人在马车上安坐妥帖才离去。
及至出山口,山势渐缓,河谷水流淙淙,太原平原如一幅由南向北展开的画卷,直铺在眼前,此情此景,宋照岄不禁探身出去,自己一夜的烦闷在这微风吹拂间,虽仍有疑问难解,但也化作一缕轻烟,堪堪绕在心头。
耳边传来蹄声轻快,原来是季息自行列最前踏马而来,他迎面对上宋照岄的笑颜,在日光下美玉莹莹。
“参军之事另说,眼下我还有一事想请娘子相帮。”季息调转马头,以车行的步子,伴在宋照岄身侧。
宋照岄本就因自己的犹豫愧疚不已,现下有能使力的机会,自是毫不犹豫答应:“将军开口便是,若有某能做到的,定不遗余力。”
身遭旁人众多,实不是议事的好时机,可季息行在队前,想起宋照岄就坐车跟在身后,实在是心痒难耐,因此巴巴地找了来,原是不急在此时说的事情,可为寻个由头相伴开口了,只能说一半含一半地将谋划交代出去。
“回城后,我有意邀高家人过府一会,探探他们近日的动向,但贸然延请高家家主高扬旌恐打草惊蛇,因此欲仅邀其女高雁翎一人,可我为男子,若发帖相邀,于礼不合,也易生闲话”,说着季息叠手行礼,“因此欲拜托娘子发帖,邀这高大娘子相会。”
宋照岄沉吟片刻,回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某心下有两件事拿不定主意。”
“娘子请讲。”
“一是这帖上以什么由头好,原先在京城时,女子间多是赏花作诗,可某观高娘子并不是个精于此道的,以此相邀,恐其多心,不知这高娘子可有喜好,某也可拿来借个名头。”
“娘子所想严谨细致,季某惭愧,我往常亦未留意高娘子平素喜好,不过河东一地的女子闲来无事时,是极爱相约打马球的,听闻前年高娘子还曾拨得头筹,不如便以此相邀。”季息自回忆里找寻,终于摸见个同高雁翎相关的闪念,又担忧宋照岄不擅此道,强她所难,“若赵娘子不喜于此,便罢了,我另想由头。”
“不必麻烦,如此便好”,宋照岄眨眨眼,暗自记下,她在京中时,骑射马球在女子间从无敌手,听闻此说,也真来了兴致,又问道,“其二是将军寻某办此事,定是有事要问,只是某不知其中缘由,探问时恐失了方寸,还请将军告知。”
季息不由后悔为何偏偏此时来议,身边兵士挤挨,若有一两个多嘴多舌或别有用心的,岂不前功尽弃,欲与宋照岄分析一二也不能,他忙说回府后再详叙,左右扯了些别的,仍到队前领军了。
当夜便到了太原,季息将与徐匡生的试探和盘托出,高家在此事中牵涉甚深,须得严查,可步子太急,手段过狠,又恐他们忙着掩藏踪迹,这是京城那张千里大网的一个线头,只能慢慢地、缓缓地揪,若一把火烧断了,便得不偿失。
宋照岄心下明了,第二日就送了帖出去,又邀了河东另外几家的闺秀,只说初来太原,想请诸位热闹热闹,文辞谦恭,马球之外还请了戏班,颇有诚意。
可数日过去,旁的几位娘子早应了邀,只这高家毫无动静,眼看日子将近,难不成高雁翎已察觉了什么,不肯赴宴?
作者有话要说:碎壳计划,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