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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军?”季息盯着石隽所指之处,“可说具体是什么时候?派谁前来?”
“多半是随粮草一同来罢”,袁鸣宇方才已瞟到一二,他先季息一步接过信,与厅上几人道,“河东连年征战,这却是初次派监军,严相信中只含糊说,来的多半有两人,一个內监并一个朝臣”,说罢又低头细读,试图从信中找到来人的蛛丝马迹。
宋照岄也凑上前,碍于男女有别不敢俯身细看,忧心道,“为何突然派监军前来,河东诸事皆照晋律,不日前又打了胜仗,朝廷应无不满之处,可是察觉某……某的所在?”,她唯恐自己罪臣之女的身份,给河东众人引来麻烦,句末已带了惶恐。
“娘子切莫多心”,季息撇了桌上的信不顾,从身后的赤漆榉木橱子里寻了数份记档出来,一一翻开,指着其中的监军公文宽慰道,“朝廷向来如此,落败了,处罚与监军一同到,倘若得胜了,封赏先行,但监军也是要派的,內监便罢了,若是世家子弟,往往是来分一杯羹的。”
宋照岄心下稍定,她一面想尽早将自己的消息报与姨母知晓,一面又怕走漏消息,害为数不多的,与她有关的几人,都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只不过不知这次来的是谁”,袁鸣宇瞧着,季息的神又飘到一边,颇有些无语,忙把信塞进他手里,“严相信中也忧虑得很,皇后娘娘已许久未在众人前露面,虽极偶尔能有一两封报平安的信从宫内传出,但我们的消息却递不进去,也不知娘娘究竟如何。”
“从案发至今已近一月,为何姨母仍在禁足”,宋照岄急得探身,季息怕她歪着不稳,便将信捧至她眼前,宋照岄不敢置信,“近几年圣上同娘娘间虽也冷淡,却从未有过如此苛待。”
“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娘娘同圣上终究还是走向了陌路”,袁鸣宇怔怔地看着信,其上皇后娘娘几个字逐渐晕散,横竖笔画间,浮现出当年那个少女。
袁鸣宇自于雁门关碰上姜维桢后,便一直跟随在他左右,那时的姜言嘉已是豆蔻年华,整日骑马游猎,不像个闺阁娘子,反似个倜傥郎君,闲时还会去河东的几间学堂里,同学生们辩古论今,学问比其弟,后来的礼部尚书姜言淳也不遑多让。
袁鸣宇不由长叹一声,他眼含柔情,似透过宋照岄在看另外一人。
“袁先生……”,宋照岄呢喃,“您也见过姨母,是不是?”
袁鸣宇猛地收回视线,他点点头,却并未当即回答,只听宋照岄接着问道,“前些日子听万娘子讲起,姨母在河东时,似是极快活的,与后来……后来在宫中不同,袁先生能否同谋讲讲?”
过往种种如同一卷束之高阁的旧画,袁鸣宇再难开口,细细描摹,他沉吟片刻才道,“某在河东认识的娘娘和在京中再见的娘娘,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如果说漠漠平原上的娘娘是一只翱翔长空的雌鹰,那么延昭宫中的娘娘则是一只被囚禁的孤鹤。”他垂头苦笑,时过境迁,现今凄苦,连追忆往事也变成一种折磨。
“怀音走了,我现下于姨母而言也是不知所踪,可惜姨母没有自己的子嗣,深宫寂寥,哪怕能相伴身边也是好的,更何况若有皇子,也能在圣上和姨母之间斡旋一二”,宋照岄念及姨母,眼中凝出泪来,从她记事起,姨母就是姜家乃至他们宋家在宫中的依靠,可姜家对于姨母而言真是依靠吗,她不敢细思。
“某自是盼着娘娘好的,可中宫若有子,圣上与姜家之间才是真的不可转圜”,袁鸣宇摸着杯壁,滚烫的茶已凉透,如今窗外都结了寒霜,天一日冷过一日,再捂着暖茶也是无用的。
“圣上就这么容不得我姜家吗?”宋照岄喟叹。
“他怕呀”,季息挑起嘴角,眼中却冷若冰霜,“我们这位圣上从坐上位子的那一天起,就没安稳过,骤然得势,处处小心,积年累月下来,变成如今这个多疑的模样,再加上郑贵妃在一旁煽风点火,他想不忌惮姜家都难。”
宋照岄初时还惊讶,现下已习惯了季息时不时地议论圣上,她只是奇怪,季将军为何话里话外,一副熟稔的样子,仿佛曾在圣上身边多年。
话中提到郑贵妃,宋照岄终于问出多日以来的疑问,“郑贵妃何故如此看不惯姨母,她育有二皇子赵承环,是宫内唯一有子的高位嫔妃,来日若论继承大统,圣上恐也想不到第二人选,她为何每日还要同个斗眼鸡一般,抓着姨母和姜家不放?”
闻言季息与袁鸣宇二人对视一眼,听宋照岄提到宫中事,又涉及皇子,季息忍不住探问,“我记得宫中仍有一位三皇子,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所出,或许会与皇后娘娘共谋,郑贵妃恐是忌惮这个?”
“某倒也盼着三皇子和姨母在宫中能相互依靠,但一则圣上不喜三皇子,就听这两个名字,二皇子与三皇子同一年前后脚出生,可二皇子名为‘环’,三皇子名为‘玦’,谁不知道古来月相,‘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当年起名时三皇子就带了不圆满之意,这些年也过得艰难”,宋照岄说至一半,也忍不住伤感,自姨母同圣上情断,怀音出嫁,自己也不常进宫,说起来,竟是五六年未见着这位儿时旧友了。
季息多少知道宫内人的心思,可没想到宋照岄一向这么清楚,当年同在一处玩时,却从未对他表露。
“再则,承玦身子怕也不好,儿时倒还康健,可略微长大些,他却再少露面,姨母也忧心,说这孩子不是身上痛,就是脏腑里害了病,不大见人了,也不知他现今如何”,宋照岄不期与季息对上视线,她眼神下移,在脖颈接近领口处发觉一颗痣,她怅然一笑,“三皇子这里也有颗痣,人家都说这里有痣,是福寿之相,可他没得了这好。”
季息默默不言,他起身想靠近些宋照岄,挪了两步又停下,定定地瞧着宋照岄脸侧的窗纱,不敢开口,怕那颗想要据实相告的心从眼睛里,从嗓子眼里,迫不及待地跳出来。
袁鸣宇摇了摇头,接下这话,“圣上漠视,郑贵妃定也日日盯着,三皇子即便是没病也要装出病来,如此反而能过得舒坦些”,他不欲二人在此事上纠结,便又说回信上,“信里说圣上这几日竟有废后之言,搅得前朝后宫都不得安生。”
“严相如何说?朝臣可曾劝谏?”信在几人手中轮换,季息还未来得及细看,朝袁鸣宇问道。
袁鸣宇冷笑一声,示意季息自己去看,“圣上哪容人多嘴,如今越发疯魔了,古有文臣死谏,今竟有君王以死废谏,还不如那些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市井小人,严相这几日称病罢朝,眼不见为净。”
宋照岄被袁鸣宇的话惊了一跳,即便有季息的阴阳怪气在先,她也难适应袁鸣宇这般的嘲骂,在皇城脚下生活十几年,她从未见过有人敢这般妄议王上,更不用说拿其和泼皮无赖比肩,袁鸣宇哪来的胆子,竟敢开口就欺辱圣上。
可骂得实在痛快!
圣上囚禁姨母,不分青红皂白对父亲施以铡刑,害他们一家流放千里,四散飘零,她早已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可十数年来对君上的敬畏刻入骨髓,让她面上恨也不敢恨,连心里咒骂都只能小声。
好似涌泉之上的镇石被移开,宋照岄心中的愤懑不平喷涌而出,一口憋了多日的浊气终于寻着个去处,她突然拊掌笑起来,引得三人转头看,“袁少尹虽远在千里之外,对圣上倒看得分明,某佩服!”
“宋娘子既有此说,看来对圣上也颇有微词”,袁鸣宇挑眉,他见季息也阅毕,招呼石隽过来将信烧了。
何止是颇有微词,宋照岄腹诽,她注视着火苗将信吞噬殆尽,总觉着自己似漏了什么,室内只闻火舌舔舐纸张的声响,信之后是信封,那跨越千里的信封已渐渐消失,只剩了边角的一朵梅标。
梅标?
被军粮案击昏头脑的自己竟忽略了此事,宋照岄猛地抬头,不巧对上季息的眼睛,她张了张口,不知从何处问起,“你们说……这是严相的信?严相为何会寄信到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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