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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然闻此问,石隽的手在火上停了一停。
“娘子与严相熟识吗?”袁鸣宇握住石隽的手腕,眼看着那梅标消逝在火光中。
“熟识倒谈不上,可这梅标某是认得的”,宋照岄不愿话题就这么岔了去,她近日越来越觉着,季息和袁鸣宇远非表面这么简单,甚至连石隽都不似寻常的边境守将,几人对圣上和宫中了若指掌,千里之外的风吹草动也能先知先觉,便说这寄信一事,严相本名严修梅,故而私信以梅为记,宋照岄曾在外祖的书房看到过,因是不常见的六瓣梅,这才问了大人,暗自记在心里。
“姜相与严相乃是多年好友,娘子可知道?”袁鸣宇话说得谨慎,一句也不愿多透露,被诘问也不急,反是在一步步确定宋照岄的心思。
宋照岄似陷入追思,她用香箸拨动着炉内的香灰,见那烟袅袅而上,“袁少尹问得倒紧”,她缓缓吸气,解了些困意,“从某记事起,就没再见过他们来往,连姨母也不愿提起严相。”
“竟是这样……”袁鸣宇也有些怔怔,“姜相竟再未与子女提起。”
宋照岄探究地望去,却见季息从一侧定定地瞧着她,她向他那处偏过脸去,季息却又挪开了。
“姜相从河东回京后,曾锐意改革,严相比他小两岁,也苦朝政已久,加上二人早就相互仰慕,几次长聊后一拍即合,嘉佑最初的那几年,朝野上下曾历了一番大刀阔斧的变革”,袁鸣宇扫去桌面上的纸灰,遗憾道,“那时某被姜相安排在禁军中,未能投身其中,只是听着两位当时的作为,就已心潮澎湃。”
“禁军?”宋照岄忽觉得有些熟悉,她瞥了一眼季息。
袁鸣宇颔首,“说起来,某还曾在宫中见过娘子呢,那时你大概……”,他边说边算着岁数,却见那边季息蓦地起身,招呼石隽速速去取张扬的信,又回身同袁鸣宇道,“某也不知此节,按先生这么说,两人也算是年少知己,执手并肩,为何宋娘子却说他们从不来往,连皇后娘娘都讳莫如深?”
袁鸣宇皱了眉头,眼睛在季息身上兜了一圈,只见另一侧宋照岄也是一副相似的表情,视线在他们两个左右不住地打转。
季息从主位上几步就走到袁宋二人之间,自找了把交叉椅坐,瞅着袁鸣宇没开口,便又问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边说着边背过身,拼命向袁鸣宇使眼色。
“将军……”宋照岄满腹狐疑,她伸出手,想拉一下季息的衣袖,最后只拈了帕子,缩回自己袖里。
见此情状,袁鸣宇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无奈开口,接了季息的话,“二人虽携手并进,但身世终究不同,严相出身平平,是以心无挂碍,以榜眼之身科举入朝,文章誉满天下,从入朝以来,一直锐意进取,不少年轻文人皆聚结在他周围,笔锋所到之处,总有志同道合者为他冲锋陷阵。”
“可姜相……”,袁鸣宇谈及此处,不觉凝噎,“姜家本就是开国勋贵,姜相又是汾国公与大长公主的嫡长子,从出生时就万众瞩目,门生故旧遍布大晋,可毁誉并生,朝中看不惯他,恨不得将他拉下马的又岂是少数”,回首旧事,袁鸣宇言语中不免带了恨意,“以姜相年轻时的性子,旁人怎么说,他不在意的,可圣上,被姜家一路护佑才坐稳大位的圣上,也听信了这些谗言,将姜相的革新视作威慑,而谏言等同犯上,一日日与姜相离心。”
“可外祖从未有过任何不忠不敬之举,也总告诫我们,在外行事需得小心谦恭”,宋照岄忍不住为外祖喊冤,她不是不懂,坐到外祖的位置上,君上的疑心已与臣下无关,古来这样的君臣,有几个能得善终?
屋内无人言语,三人都面色凄凄,安静了半晌,袁鸣宇接着道,“姜相也察觉了,他知不能再这样下去,改革的步速渐缓,自己也装出一副无意仕途的样子,有时还会在严相激进时跳出来,表面指责严相,实则是在为改革派兜底。”
“那时的严相想必不理解”,已不需再往下说,宋照岄已明白了所有,她双手圈在身前,趴在案几上,头埋在其中,闷闷道,“严相大概是觉着外祖背叛了他。”
“宋娘子可曾听过《比周论》?”袁鸣宇并未赞同,却抛了个问题。
“是御史大夫李潜所作的名篇?”宋照岄不解他为何忽地提起此文。
“李潜也曾是新政的中坚力量,彼时,他与严相都书生意气,还不识朝廷风霜刀剑”,袁鸣宇苦笑,“严相见姜相与他们渐行渐远,也忧心如焚,私下求见不成,便力劝李潜著文以挽回,李大夫就写了这篇名满天下的《比周论》。”
《比周论》论及君子因同道为朋,为朋则志同道合,和衷共济;小人因以利结党,结党则营私苟且,比周伤义。行文晓畅,鞭辟入里,一问世便广为流传。
“严相是想借此篇,遥告外祖,他们一路知音,而不是因利相聚,自己不会因朝堂上的争端就心怀芥蒂,也希望外祖能同道相和,始终与他们共舟”,宋照岄仰头望着天边残月,只觉世事弄人,虽未亲见,她也能猜到,这篇文章在当时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季息仍记得那天,天还未亮他就起床,那是他每个月私下拜见皇后娘娘的日子,趁天色尚早,无人走动,悄悄去延昭宫,与娘娘说几句体己话。可那日,他才刚刚理好外裳,就有宫人来报,称今日不必去了,他追问娘娘是否身体不爽,那宫人也不说话,只摇摇头,让他在自己宫中待着,这几日莫要去前殿触霉头。
他是近两月后才知道的,皇后娘娘将他揽到身前,一面轻抚着他的额头,一面将那惊心动魄的朝堂攻讦道来。
在李潜上表《比周论》的当日,圣上就勃然大怒,改革派数位领头人被当庭责罚,保守派更是斥责以姜维桢为首的几人,以改革之名行朋党之事,不仅文过饰非,为自己的结党营私找借口,更是将不赞同改革之人都视作异己,以小人之名构陷,其心可诛,若尽如他们朋比为党,相互提携,不出两三年,姜家怕就要凌驾于皇家之上。
姜维桢百口莫辩,他当场脱下官帽,愿就此辞官,只求圣上能延行此前提出的政策,将新政推行下去,可无人应他,赵钰端坐在金殿上,沉默地看着他认罪、跪拜、祈求,大殿内唯余他的叩首声,“咚”“咚”磕在冰凉的石板地上。
寥寥数语,季息已能想象当日殿中的剑拔弩张,他忍不住为姜相鸣不平,又要跑去同父亲分说,七八岁的他天真地认为,阿耶定是被急火攻心,又被奸臣蒙蔽,才会如此,他如此说了,娘娘只是笑笑,叫他不要同人议论此事,更不要在父亲面前提及,只当不知道便罢。
此后,姜维桢罢相,虚领太子太傅一衔,降爵承袭汾阳郡公,保留面上的荣光,远离了权力中心。
“那严相呢?”前事已知,宋照岄好奇在风波后,严修梅又当如何自处。
袁鸣宇苦涩道,“严相后悔不已,《比周论》之后,改革派遭受重击,贬谪出京的有之,罚俸杖责亦不少,当时推行的大多新政也都半途而废,数人的心血到头来俱化作一场空。”
宋照岄听到此处,也如自己飞到殿中亲历了一般,深秋的风拢在衣袖里,关节根都冷得发痒,“怪不得某从不知外祖与严相交好,此事大约也是外祖心中的隐痛,儿时他给我们几人授课,从不避讳当朝政事,可这桩公案,某却今日才知。”
“那这样说起倒有些奇怪”,季息想起李潜,向袁鸣宇问道,“李大夫和严相其后也同朝共事,可这些年从未听说他们有所交集,是刻意为之吗?”
“非也”,袁鸣宇摆摆手,“这篇文章不仅断送了姜相的政途,也断送了这几人的友情,严相后来信中有言,他那时责怪李潜,更责怪自己,他想李潜也是一样,每当再遇,便想起这段不堪回首,想起年少轻狂时的妄为,好友终成陌路,不免让人唏嘘。”
“外祖心里必定还是极挂念严相的,他与严相的书信都另用匣子装着,教导我们时,还会从中抽取一两篇,某儿时不知那些是严相所写,只当是哪个前朝名家,还背了许多。”宋照岄原以为自己对外祖的记忆不剩些许了,可如今想来,那些启蒙时的朦胧印象早烙印在心里。
“严相也是一样的”,季息见宋照岄伤感,也叹息道,“姜相走后,严相日渐谨慎,倒变得与曾经的姜相如出一辙,后来也时常照顾我们这些姜相的故人”,见宋照岄转头盯着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又险些说漏了,忙填补道,“像袁少尹,便是因为姜相的缘故,常与严相往来。”
“那此前姨母嘱咐某把弟弟送到暗庄上,是否也是托庇了严相照料?”宋照岄挂心亲弟已久,却茫然不知自己离京后他的去向,此时知晓了严相竟一直默默看顾姜家故旧,不由生此猜想。
作者有话要说:《比周论》化用了欧阳修的《朋党论》
这几章来复习一下前面的人物,然后就进入下个阶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