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结伴同行,裴慎以公务为由向沈夫人拜别,裴识则主动向昭阳长公主提出与裴朗、沈稚一道去马厩,确保沈稚的安全。
待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屋内只剩下昭阳长公主与沈夫人二人。
“年轻人的心思,我如今是愈发不明白了,”昭阳长公主往沈夫人面前递了一碟点心,“好姐姐,你快同我说说,绾绾可曾向你暗暗表明心意?我心里有个底,也好回去早做准备。”
沈夫人拂手:“她还是小孩子心性,哪里懂得这些。”
小姑娘只要谁能陪她玩,谁就是好的。
沈夫人当然知晓,自家姑娘不论嫁给哪一位,定国公府都不会亏待了她。
只是她心里那杆秤,早就暗暗偏向了裴家二郎。
裴三郎固然是好,可他终日舞刀弄棍,来日恐也是要效仿老国公爷上阵杀敌的,出征少则半年,多则三年五年,她那娇娇儿如何承受这空房相思之苦?且战场刀枪无眼,后果不堪设想……饶是现在,沈夫人也时常见他面上带伤。
至于那裴家大郎,尽管身居高位,可性情实在过于冰冷,心思又深,瞧着就不像会疼人的。
尤其这裴慎幼时经历不好,沈夫人作为知情人,如今回忆起当年之事仍觉得不寒而栗。
眼下他升任大理寺卿,听说刑讯功夫十分了得,大理寺狱现今如同炼狱一般,令人闻风丧胆。
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裴慎养成如今这副性子,恐也与幼时经历相关。
她的绾绾天真烂漫,该嫁一个能包容她、体贴她的好郎君,而不是裴家大郎那般阴鸷冷酷之人。
倘若他也对绾绾有意,这事儿可就难办了。
只是这些想头,沈夫人也只能放在心里。
三位儿郎都是昭阳长公主嫡出,也都是盛京年轻人中的佼佼,轮不到她来挑三拣四。
况且人家夫妻都不插手儿女的感情,她也不好在明面上表明态度。
昭阳长公主这边也着实苦恼不已。
沈夫人眼里的喜与不喜,她又岂会看不出来?
绾绾虽非她亲生,可昭阳长公主从来都将她当做亲生的女儿在疼爱,为绾绾择夫婿,明面上是三子都给了机会,可昭阳长公主从未将长子纳入考虑。
对长子,长公主夫妇其实是有亏欠的。
他幼时吃过太多苦,如今年过弱冠还未娶妻,倘若有个合意的姑娘,任谁家做父母的都该先为老大筹谋。
可长公主知道,长子性情阴沉、精于算计,朝中同僚唯恐避之不及,甚至因少时的事情,对她这个母亲从不算亲近,如今又一心扑在公务上,只会委屈了人家好姑娘。
想到这处,长公主眼底不禁闪过一丝愠色。
那么多的世家贵女他都视而不见,反倒在绾绾这横插一脚,真不知是当真动了心,还是有意与家里过不去!
好在绾绾明显更亲近老二老三,在老大面前反而束手束脚、不知所措,只是不知,仕女图与皎雪骢,她究竟会选择哪一样。
今日两兄弟瞧着兄友弟恭,实则暗暗较劲,可姑娘只有一个,无论选择谁,对另一个来说都是遗憾。
罢了,绾绾总归是要嫁到自家来,不论是谁,对国公府而言都是天大的喜事,三书六礼也该备上了。
后山马场。
少女身骑银白色的皎雪骢,身姿轻盈,日光衬得肌肤雪白,一身红衣在风中猎猎飞舞,美得如同画卷里走出来的一般。
场上传来阵阵欢笑,少年人的世界明媚张扬,仿佛与所有阴翳隔绝,也将不相干的人拒之门外。
马场外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
“三公子选的这匹马,果然是当世罕见的漂亮。”
裴慎身边的护卫桓征忍不住赞叹,直到看见自家主子略微阴沉的面色,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大人今日既已推了所有公务,何不同绾姑娘一起去骑马?论骑术,三公子也未必及得上您……还有那套头面,您不说,绾姑娘也不知道那簪子上的每一颗珠子都是大人费心搜罗,价值连城……”
裴慎没有说话,只是远远望向马场内那道鲜丽玲珑的身影,漆黑的眼底隐隐透出病态的疯狂。
然片刻之后,薄唇轻轻一扯,竟然是笑了。
桓征最怕看到的就是主子面上的这种笑,他在审问犯人的时候也是这么笑,那些让人闻之色变的刑具在他手中如同玩物,剜肉剔骨玩得游刃有余,明明眼底尽是戾气,举手投足间偏偏是一种愉悦的从容。哪怕眼下不在大理寺狱,这样的笑也让人从骨子里渗出凉意。
“你不觉得,她笑得很开心吗?”
桓征硬着头皮回答:“是。”
裴慎眯起眼睛:“那你觉得,她更喜欢那匹马?”
桓征身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也……也不见得,马儿是活物,姑娘一时兴起也是有的,没准三两日兴致就过了,那套首饰却不一样,姑娘不管是日日佩戴,还是长久珍藏,都会时时感念主子的一片心意。”
裴慎望着远处的少女身影,似是自语一般:“是么?”
桓征当然只能点头说是。
他不明白,主子分明是很喜欢绾姑娘的。
今日这样的好机会,主子明明可以邀请绾姑娘同游,却偏偏自虐般地在暗中看着姑娘与两位公子嬉笑玩闹。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好像姑娘不论同谁在一起,只要见她高兴,主子也会跟着高兴。
但事实并非如此。
想到狱中那些犯人的下场,桓征甚至有些担忧两位公子的安危。
主子在家中排行老大,本就该先娶,倘若向绾姑娘早早表明心意,也不见得就会输给二公子和三公子……
桓征心内一叹,自家主子如能早日抱得美人归,他们这些做下属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骑马也是体力活,沈稚跑了几圈有些累了,下马时还觉得脑海中颠颠荡荡的。
临近日中,裴朗提议到百味庄吃饭:“这家是西北风味,三哥带你去吃烤全羊!还有他家过油爆香的羊羔肉和羊肚,配上一碗盖满红油的面皮,保准你能吃三大碗!”
沈稚正犹豫,裴识开了口:“你口味重,绾绾却未必,且百味庄离得远,马车少说半个时辰才能到,倒不如就近去芙蓉楼,那家刚出了新菜,听说有从长江里现捞上来的新鲜鳜鱼,请的是江南的厨子,口味十分鲜美,绾绾可要去试试?”
裴朗疯狂朝她使眼色:“绾绾想吃鱼吗?芙蓉楼有长江鳜鱼,百味庄还有黄河捞上来的胖头鱼呢,谁家没有啊。”
两人都目光灼灼地等着她做决定,仿佛今日她跟谁走就意味着来日选择嫁给谁,沈稚愈发为难了。
并非她三心二意,只是这些年来她一直将裴家三兄弟视作兄长,从小一起长大,便是两家长辈提起这门娃娃亲时,她也只觉得婚嫁之事太过遥远,反正到时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乖乖听话便好。
偏偏昭阳长公主让她自己选。
仿佛及笄这日便是她人生的分水岭,她需要立刻长大,立刻将兄长与夫君区别开,立刻决定与她相伴余生的人选,立刻就要离开爹娘,从此开始相夫教子的人生。
而夫婿的人选并非儿戏,不是今日谁逗她开心了,便是那个人了。
她实在需要好好想一想。
迟疑片刻,沈稚拒绝道:“我就不去了,今日有些累,晌午过后还约了嘉宁她们一起游湖,一会我想回去歇歇。”
沈稚口中的“嘉宁”是宋阁老的孙女,裴识他们也都见过。
“那我们……”裴朗还要说些什么,却被裴识抬手打断。
裴识目光转向面前的小姑娘。
骑马这一会,她雪白晶莹的面颊微微有些发热,额角沁出一层细细的汗,小巧的鼻尖也有些泛红。
裴识心头一软,语气也轻了几分,“累了就回去休息吧,出了汗记得换衣裳,今日风大,莫要着凉。”
沈稚轻轻点了点头:“多谢二哥哥提醒。”
裴识见她面颊微红,不禁一笑:“二哥哥送你好不好?”
“不,不用了,”沈稚红着脸,不知怎的有些局促,赶忙摆手,“这里离清芷苑很近,我自己回去便好。”
以往关系再好,两位兄长也不会轻易涉足她的小院。
更何况,回家只是个借口,她现在可不想回去,否则阿娘又该审她了。
她同宋嘉宁约在一家茶楼,两人用了些点心,小憩一会,又往凌烟湖与另外两人会和。
凉风卷着珠帘,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游船晃晃悠悠往湖心荡去。
几个小姐妹不是世家大族出身,便是高阶京官之女,家世相当,因而时常聚在一处赏花游园,谈天说地。
上半晌见过裴家三兄弟,宣宁侯之女程月溪早就按捺不住了,“快同我说说,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宋嘉宁打趣她:“你怎么比绾绾还要着急?”
一旁的叶蓁蓁笑道:“怎么不急呀,裴家有三子,可绾绾只能嫁一个,盛京城这些世家贵女可都盼着跟她做妯娌呢。”
程月溪道:“以往只知裴识和裴朗总是围着你转,没想到那位大理寺卿也对你有意,他送的那套头面,少说价值千金呢!我们在外头都瞧见了,她们一个个可都看直了眼!”
沈稚垂下头,心里默默地祈祷,大哥哥将她当妹妹最好,可别真的是……
程月溪悄悄留意沈稚的表情,促狭一笑:“若不然你就干脆从了大理寺卿,把裴家二郎三郎留给姐妹们吧!”
沈稚慢吞吞地喝茶,脸颊都被茶汤熏得微红,“我……我还没想好呢。”
这几人里头宋嘉宁与沈稚关系最好,也是最知晓她心思的,“你们就省省吧,绾绾是绝对不会嫁给大理寺卿的!年纪、性子都不匹配。绾绾的夫君,只会是探花郎和裴三郎当中的一个!”
她们都知道大理寺卿生人勿近,仿佛连“裴慎”这个名字都是禁忌,轻易不敢宣之于口。
而裴识与裴朗,的的确确是全盛京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那位大理寺卿,可当真不合你意?”
“可若选了裴三郎,长乐郡主怕是要同你拼命呢。”
“我还记得,探花郎骑马游街那一日,鹤鸣楼上给他丢香花和帕子的姑娘数都数不过来。”
“探花郎虽好,可大理寺卿当年是连中三元啊……”
……
大理寺。
船夫下船后匆匆赶来拜见,将几位姑娘的谈话一一回禀。
“沈姑娘倒不曾表态,只是宋阁老的孙女言之凿凿,说……”
裴慎:“说什么?”
即便这话不掺什么情绪,也让船夫心中忐忑,不敢抬头,“说沈姑娘只会嫁给二公子或三公子,绝不会……不会嫁给大人。”
“啪嗒”一声——
案首上男人冰冷的面容隐在明昧交织的光影里,手中的紫毫瞬间折成两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