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
还在审理犯人的裴慎忽觉心头一阵失重,他微微一顿,面色很快阴沉下来,头一回丢下审到一半的人走出刑狱。
他唤来桓征:“绾绾今日在何处?”
桓征如实道:“今日是宣宁侯家的姑娘生辰,绾姑娘同她们一起去了栖雁山。”
裴慎一面加紧步伐往外走,一边问道:“派出去的人可有跟紧了?”
桓征不明所以,只能道:“暗卫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绾姑娘,晚些时候定会回来复命。”
裴慎沉吟片刻,冷声吩咐:“留几人在栖雁山保护绾绾的安全,让霍易速来回禀!”
桓征立即拱手应是。
裴慎缓缓转动着食指的骨戒,沉默地望向檐外的天色,面色沉冷到极致。
他平生所牵挂之人不多,以至于方才出现那种心慌之感的时候,第一感觉是陌生,而后脑海中才浮现出那张白净温软的小脸。
他预感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而这种不好的预感,往往不容忽视。
栖雁山。
马蹄声和嘶鸣声在一瞬间远去,危险的气息仿佛消失了,四散奔逃的人群直至听到宝芸失控的呼喊,这才回过头来,朝崖边望去。
方才还人仰马翻的山顶已经变得一片空荡,只有背对她们的宝芸跪在崖边恸哭,口中不断喊着“姑娘、姑娘”。
众人心中一紧,环望四周,视线又重新回到宝芸身上。
她口中的“姑娘”,除了沈稚,还能是谁?
与此同时,宣宁侯世子也从山下赶来,他迅速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妹妹,拉过来问道:“月溪,发生什么事了?听说你们这有马发疯,那马现在何处?”
程月溪面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方才她是眼睁睁看着沈稚与那匹皎雪骢一同坠崖,却又无能为力。
意外来得太快,画面带来的冲击力太大,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短时间内发生的一切。
后知后觉地回神,程月溪才拉住兄长的手大哭起来:“绾绾掉下悬崖了,哥哥你快带人去救她,快点!”
宣宁侯世子也是一脸的不敢置信,但很快冷静下来,立刻吩咐手下的长随:“速速带人到崖下搜救,一定要把沈姑娘救回来!”
很快平康王世子和几个同行的王孙贵族也听到动静赶了过来,得知沈稚出事,众人都纷纷派出自己手下的护卫一同下山救人。
突发意外,谁也没有心思继续游玩,几个被伤到、吓到的世家闺秀坐着自家马车离开,其余人陆续下山,还有几名素来交好的贵女,一边安慰崩溃大哭的程月溪,一边等着沈稚的消息。
平康王世子四处找人,终于在远处的石柱灯后寻到了自家妹妹的身影。
他大步走到长乐郡主面前,看到妹妹和身边的婢女都是一副狼狈模样,心急问道:“你怎么样?可是被那皎雪骢撞到了?”
长乐郡主原想换身衣裳再过来看热闹,可一见林中人仰马翻,悬崖边甚至还听到了女子的哭喊,自己也担心发生了什么,叫翠云一打听才知道,沈稚居然连人带马双双落崖!
这么高的悬崖,一眼都望不见底,掉下去还能活命吗?
长乐郡主也彻底慌了神。
她原本只想吓唬吓唬沈稚,教训她这一次,可没想让她真的死了!
高上煊看着失魂落魄的妹妹,心忖定是受了惊吓的缘故,自上而下打量了一会,才发现主仆二人脏乱外衣上都留着马蹄印,当下怒火中烧,厉声吼向翠云:“你是怎么照看的小姐?那马发疯也不知道避让着些,受了伤还敢带着小姐到处乱跑,小姐受了伤,你担待得起吗!”
翠云吓得不知所措,结结巴巴话都说不清楚。
长乐郡主才听出来兄长这是误会自己被皎雪骢误伤,干脆将计就计,没有否认这一点。
她心中骇然,犹豫许久才开口问道:“哥哥,沈稚会不会……就这么死了?”
高上煊叹口气,“那么高的悬崖,铁打的身子也摔成肉泥了,裴朗这回是闯了大祸了。”
长乐郡主急得皱起眉,“关裴朗何事!”
高上煊:“那匹马是他送的可没错吧?”
长乐郡主还想再说什么,被高上煊开口打断:“这儿用不着你,先回府,让人去请个大夫好生瞧瞧,姑娘家别落个伤筋动骨的毛病,回去休养几日听到没有?”
长乐郡主脑海中一片混乱,只得点点头。
回府的路上,恍恍惚惚的人终于回神,警告翠云道:“今日之事与我们无关,回去之后不许乱说,否则……那一簪子可是你刺的!你若是不小心说漏嘴,可就成杀人凶手了,到时候我可保不了你!”
翠云本就魂不守舍的,一听到“杀人凶手”四个字更是吓破了胆。
马是她刺伤的没错,可没有郡主的吩咐,她无端去碰贵人的马作甚!
翠云有苦说不出,只能默默擦了眼泪,盼着菩萨保佑那位沈姑娘吉人天相吧!
消息很快传到尚书府。
沈夫人今日一早便觉心慌难耐,在卧榻上静躺了好半晌,蕙心又伺候了半日的汤药,沈夫人仍是精神不济,辗转难安。
直到噩耗传来,府上小厮哭着爬着进门禀告,沈夫人在听到“姑娘坠崖”四字,便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已是昏了过去。
沈尚书同样惊痛难抑。
小厮淌眼抹泪地跪在地上道:“宣宁侯世子和其他几位公子也都派出人手下山救人,那匹皎雪骢倒是寻见了,可悬崖下就是找不见咱家姑娘的身影,宣宁侯世子说……”
沈尚书立刻追问:“说什么?”
小厮泣不成声:“说那马都摔得粉身碎骨了,姑娘指定也……也活不成了。”
话音落下,沈尚书仿佛浑身失力般,连连往后退了两步,攥紧手中的拐杖,痛苦地闭上眼睛。
国公府。
小厮入府禀报时,昭阳长公主正坐在榻上喝茶,裴识也在场,听到消息的两人齐齐站起身。
“好好的人,怎会被一匹马带下了悬崖?”昭阳长公主听后满脸的惊怕。
小厮将栖雁山皎雪骢失控发疯一事如实禀报,昭阳长公主浑身颤抖,忍不住拍桌:“什么叫找到了马,没找到人?那么多人连个姑娘都寻不着,都是废物吗!”
裴识此刻心中亦是大震,见母亲又惊又痛的模样,立刻让丫鬟将人扶进内屋休息。
“母亲放心,我亲自带人到崖下寻找,一定将绾绾……带回来。”
长公主揉按着太阳穴,无力地挥了挥手。
裴识当即带人前往栖雁山。
长公主想起是那皎雪骢惹下的祸事,又吩咐下去:“速去演武场,让三郎回府。”
霍易处理完栖雁山的事情,立刻赶回大理寺回禀。
“……不料绾姑娘突然上马,属下来不及上前施救,竟让姑娘连人带马一同坠崖……”
说到这里,裴慎的面色已经十分难看,起身时双眸充血,掌中盘磨的檀木珠串几乎要被他的力道捻碎。
霍易忙继续说道:“幸而姑娘福大命大,马身庞大,下坠时勾住了山壁上一棵老松,缓力的这一息,属下才得以沿着石坡将姑娘从崖间救回,只是姑娘后脑不慎撞上树干,眼下人已昏迷。属下恐姑娘身上还有暗伤,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将人就近带到您在山下的一处庄园,已经派人请大夫过去医治了。”
裴慎闭上眼睛,手掌攥紧,发出骨节错位的声响。
霍易只觉背脊渗出彻骨的寒意,当即跪下请罪:“属下失职,请大人责罚!”
裴慎走到他身侧,绷紧下颌,只冷笑一声:“责罚?”
便是要他死一万次,又怎么抵得上她一根头发?
他压抑着心底翻涌的情绪,思忖片刻,低声吩咐道:“查清皎雪骢失控坠崖的真相,一有线索,立刻回禀。”
霍易额间冷汗滚流,赶忙拱手应是。
听雪山庄。
坐落在栖雁山下一处山明水秀草木葱茏的圣地,然人迹罕至,几乎算是与世隔绝,裴慎偶尔会过来小住,只有几个心腹知晓具体的位置。
裴慎来时,天已经黑了大半。
偌大的山谷之间,只这一处庄园,灯火星星,置换须臾。
外院洒扫的下人见主子回来,赶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正要立在两侧行礼,可那道玄黑衣袍的身影连停都未停,披着一身月色匆匆入内。
内院伺候的都是心腹,此刻洗月斋内灯火通明,弥散着一股浓郁的草药气息。
床上的人静静躺着,额头缠着厚厚的纱布,隐隐透出淡淡的血色,皮肤苍白得令人心惊,眼睫却极浓极黑,看起来像一个没有生气的娃娃,唯有头顶的烛光映照下来,才给她脆弱的皮肤添出几分温暖的底色。
裴慎缓缓伸手,想要抚一抚她的脸,身体里疯狂的妄念与渴求在此刻沸腾起来,却终究被常年如一的克制生生压了下来。
手掌攥紧、收回,隐约地颤抖。
许久之后,才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她怎么样?”
大夫虽不知此间院落主人的身份和脾性,但见其周身气场凛然,声线阴冷,仿佛毒蛇在人的背脊攀爬,竟引得他无端瑟缩了一下。
回过神来,赶忙上前回话:“姑娘后脑被树干砸伤,手掌被缰绳勒伤,手臂还有一些轻微的擦伤。”
裴慎顺着他的话去查看沈稚手掌的伤口,少女的指甲粉嫩透光,指尖细白柔软,手心一擦而过的触碰,久违的温软让人战栗。
裴慎自始至终都在看她,视线不曾旁落半分,“何时能醒?”
大夫叹口气,继续回道:“勒伤和擦伤不算严重,只是这后脑的磕伤,在下实在无能为力……”
尾声渐弱,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男人的气息比之前又沉冷三分。
裴慎看向桓征,冷声道:“去请詹正献来,用最好的药,人若是救不回来,”他咬紧后槽牙,“你们知道后果。”
詹正献是这些年替裴慎调理头疾的医师,云游行医,行踪无定,名声虽不显,可就算比起宫里的御医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桓征立刻俯身应下:“属下这就去寻詹神医!”
才走出去几步,复又折回:“栖雁山那边还在寻人,尚书府与国公府恐怕都已经得了消息,主子可要传个信回去?”
裴慎沉默地看着床上的小姑娘。
他从未以这样的角度看过她。
此刻山谷中万籁俱寂,唯有这一处灯火明照,她就在眼前。也许京中两府早已乱成一团,可她静静地躺在这里,躺在他身边,仿佛跋涉千里,一身雨雪风霜,只为前来与他为伴。
仿佛他从来不是一座孤岛。
裴慎笑了笑。
他缓缓攥紧手掌,任由那枚骨戒硌得指节生疼,直到沁出了血来。
疼吗,绾绾?
有人陪你一起疼,会不会好一点?
他抬起手,将指尖的血渍一点点涂抹在她苍白的嘴唇,沈稚那一度血色尽失的脸庞竟然平添几分花朵般的秾艳妩媚。
就像她平日里那样,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将她美好的面容永远刻在这张床上,哪怕指骨为刀,鲜血为墨,只要能让她为他一人私有。
桓征还在等他的答复。
裴慎薄唇微启,喉结滚动,只留下两个字——
“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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