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滴——
滴——
隐隐约约地传来仪器运转的声音。
萩原研二缓缓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他被白色刺得眯了眯眼,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医院。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病房里响起,伴随着不加掩饰的恐慌和惊喜,“Hagi,你醒了?”
萩原研二转动眼球,艰难地在病床边瞄到松田阵平的身影。
他眨眨眼,半晌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笑完才反应过来自己正戴着呼吸机,呼出气时白雾会覆盖住透明壳,松田阵平估计看不见他的笑容。
“别笑了。笑得太难看了。”松田阵平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附身按下床边的呼叫铃,“你现在能听清楚我说话吗?”
萩原研二亮晶晶的紫色眼睛看着他,半晌又笑得弯了弯。
松田阵平不想看到他的笑容,他瞥过脸“啧”了一声,嘀咕道,“果然听不见。”
他似乎有备而来,掏出水笔,又翻出了一本随身笔记本,低头刷刷写字。
萩原研二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松田阵平合上笔,把笔记本翻转给他看。
【你没事了,佐佐木夫妇也没事,真弓正在和医生说话。】
萩原研二扫了一眼,笑眯着眼点点头。
松田阵平似乎更加烦躁了一点,他翻过一页又开始埋头写字。
【你要住院至少半个月。】
他在第三页纸上写到一半时,病房的门被拉开了。几个护士和一名医生走进来检查萩原研二的身体数据,他们身后还跟着眉心紧皱的星野真弓。
她似乎刚跟人打完电话,手里还拿着手机,进来走到病床边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戴着呼吸机头上缠着绷带的萩原研二拍了张照。
“反正你肯定也听不到,你这幅惨兮兮的样子马上就会被其他几个人看到了。”她扯开嘴有些难看地笑了一下,低头在备忘录里打了几个字。
【照片非常帅,简直太帅了,萩原研二君。恭喜你,你还活着。】
萩原研二亮晶晶的紫色眼睛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又看向她,不知道信没信。
松田阵平对她话不对版的行为见怪不怪,继续低头写着自己的笔记。
【住院期间禁麻辣、禁海鲜、禁冰饮、禁烟禁酒,我就住在这看着你,我们走着瞧。】
萩原研二看了一眼笔记本,视线又移回他脸上,眨了眨眼,莫名从中透出一股可怜兮兮的意味。
“你信不信他现在如果能张口肯定会说‘我本来就不抽烟喝酒,你们俩才应该禁烟禁酒’。”星野真弓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双紫色的眼睛。
“呵,不用想都能猜到。自己一身毛病还整天操心别人。”松田阵平嗤笑一声。
萩原研二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眨巴着他此时唯一能动弹的那双大眼睛。
围在病床边的医生护士似乎终于记录好了数据,低声讨论了几句,最终那个唯一的女医生转过身对星野真弓和松田阵平点点头。
“幸亏送医及时,爆炸造成的冲击波损伤了他的内脏,还有轻微脑震荡,再晚一点就危险了。”
星野真弓和松田阵平对此心里也有数。他们都是跌打受伤的老手,一个人外伤内伤的严重程度他们大概扫一眼也能判断得八九不离十。
幸好当时那栋公寓的管理员反应够快,大概是作为东京市民从小逃生演练惯了,看到跌坐在电梯里的萩原三人后,二话不说打了急救电话。
星野真弓只关心那个唯一的问题。
“医生,他这次的应激反应大概会持续多久?”
女医生笑了笑,“放心,他已经从植物人状态里苏醒过来三年了,这次主要是不幸碰上了刺激源,突然诱发了他的创伤回忆,又在那种状态下强撑着同时进行了求生和救人的瞬间反应,几重叠加下,神经衰弱引发中枢神经系统失调才会再次进入植物人状态。这种状态大概会持续半天到一天左右,明天这个时候他应该就恢复了。”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郑重地说,“老实说,作为医生,我很清楚在PTSD(创伤性应激障碍)突然发作的情况下人体和精神会承受多大的压力和痛苦,特别是萩原先生的症状还伴随着中枢神经系统失调,他理应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萩原先生竟然能够在承受着那种压力的同时完美救下两个老人,我真心地敬佩他的意志力和专业能力。萩原先生是一个非常令人尊敬的警察。”
星野真弓和松田阵平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没舍得反驳女医生萩原研二已经不是警察了。
她低头打字,展示给床上的病人。
【这次持续一天就结束了。】
萩原研二似乎笑了一下,又眨眨眼,星野真弓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半晌拼出了一个单词:“O、K?”
“......这家伙居然还有闲心报摩斯密码,他以为他自己还在便利店呢?”松田阵平眉头一皱。萩原研二的神情越轻松,他越笑不出来。
女医生不知道他说的便利店是什么,星野真弓却清楚他的意思。她叹了口气。
“病人的精神状态和各项数据都看起来不错,平时经常锻炼吧,应该会恢复得很快。”女医生笑了笑,“从植物人状态中脱离后,他的右手可能会出现持续几天的发抖症状,会慢慢恢复的,不用担心。护士五小时来换一次药,有事按铃就好,我的办公室在501。”
她对两位病人家属点点头,领着护士们走向下一个病房。
星野真弓拖了一把椅子坐下来,手撑在把手上歪头盯着萩原研二:“好久没这样和他讲话了,都有点不习惯了。”
松田阵平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应了一声。
“是啊。”
七年前,机动队爆裂物处理班的萩原研二警官经历过一场重大爆炸事故。他捡回一条命,却进入了植物人状态,当时的主治医生一度以为他永远不会醒来了。
奇迹在四年前发生了。萩原研二睁开了沉睡三年的眼睛。
然而,他虽然极其幸运地醒了过来,却出现了双耳失聪、右手无法停止颤抖等症状。原本植物人苏醒后的复建过程就非常痛苦,失去高效的沟通渠道后,复建变得更加艰难了起来。
松田阵平为此把攒下的年假全部用光,又走了几个后门,休假了几乎半年,另外半年由萩原研二的姐姐萩原千速陪护。
看护病人复建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对病人来说是无尽的折磨,对亲朋好友来说也同样如此。
就这样整整复建了一年,在萩原研二已经逐渐习惯用手语交流、用左手写字之后,他终于像昏迷前一样重新获得了对肢体的掌控权。
就在他第一次成功独立绕着康复训练中心走了一圈后,他突然能够听到声音了,始终颤抖的右手也在某一刻恢复了平静。
萩原研二整整花了四年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即使如此,他的视力被爆炸中溅射的碎片伤到,开始戴起了眼镜,右手留下了太多细碎的伤口,再也不能长时间专注精细的拆弹工作,还必须定期服药看心理医生治疗严重的PTSD。
任何与炸弹有关的东西都容易诱发他的创伤回忆闪回症状,并造成一定程度的右手颤抖、失聪现象。因为PTSD,他的生活中不再出现任何跟计时器有关的东西,为了防止身体突然失控,他也很少再开车驾驶。
他主动辞去警察的工作,成为了毛利侦探事务所右手边那家摩托车修理厂的唯一一名员工。或者说,那家店有一半是为了他而存在的。
今天上午,星野真弓开车时对他提起自己曾经获得过国际警察自由搏击大赛的女子组亚军,他的第一反应是沉默。
国际警察自由搏击大赛五年举办一次,星野真弓参加时他还在病床上沉睡。后者不是喜欢主动炫耀这种事情的人,他竟然一直都没有听说过。
错过的时光是无法弥补的,四年前在病床上睁开眼时看到的那些朋友们,昨天似乎还是少年,今天就已经抽条长大了。
虽然他一直乐呵呵地说着因祸得福——恰恰因为那场事故,他现在左右手都能写字做事,也熟练掌握了手语——但他仅存的几个一直留在他身边的朋友,事实上,只有两个,依旧经常光是想到这件事就无比痛苦。
那种痛苦夹杂着内疚、后悔、担忧、惊惧,已经成了一团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几个小时前刚接到爆炸的消息时,星野真弓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情绪。她的胃瞬间绞痛起来,全靠迫切想要见到朋友的意志力强撑着把车开到了医院。刚刚萩原研二醒来时,她的确是出去跟医生说话了,但同时也是为了躲去卫生间服用胃药和止痛片。
如果萩原研二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么全都是她的错。是她在萩原研二离开警察系统后,给了他一份协助公安警察的辅助搜查工作,是她让他去参加佐佐木大介的葬礼,踏进那间隐藏了炸弹陷阱的公寓。
她在卫生间狼狈地干呕了一会儿,很想让时间倒流回今天中午,在那辆超跑上,她千不该万不该跟萩原研二定下那个互相监督的赌约。她是个差劲的监督人,从来没能监督好萩原研二的命。
等胃部的灼烧感逐渐平复后,她低头洗了把脸,重新梳理头发,确定自己已经恢复原样后,面色如常地走出卫生间,去找医生了解情况。
她清楚松田阵平不会比她好受多少,那家伙和萩原研二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只会比她更深厚。
两个毫无交流兴致的家伙在病人醒来前还是不要共处一室为好,独自舔伤口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惯性。
现在,萩原研二醒过来之后,那种难受又恶心的情绪终于差不多消退了。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这时,病房房门忽然被人一把拉开。萩原研二的姐姐萩原千速喘着气站在门口,她大概是从神奈川一路赶来的,金发凌乱,双眼通红。
“千速姐,他没事,已经醒了。”松田阵平立刻站了起来。
萩原千速没顾上理他,扑到床边失神地喊了一声,“研二!”
萩原研二眨着他漂亮的紫色眼睛,直直看着姐姐的脸。
星野真弓站起来,把椅子让给已经完全没有精力顾及其他的萩原千速。交通部女警颤抖着握住萩原研二平放在病床上的左手,那只左手没办法给出任何反应,就像一具冰冷的尸体,和四年前沉睡时一模一样。她终于忍不住埋头失声痛哭了起来。
松田阵平垂眸移开视线,他绕过病床,拍了拍星野真弓的肩膀。
“你还有事要忙吧?”他低声耳语,“爆炸案的真相还没查清楚,佐佐木大介牵扯到的事恐怕比我们以为的还要复杂,这里有我和千速姐看着,你先去吧。”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锻炼,他已经不再是警校时期那个迟钝又暴躁的毛头小子了。
少年人的背脊是被苦难一寸寸打折后重塑的,挺直腰板的代价是鲜血锻造的脊柱,而他终于也已经长到了能俯下身拥抱他曾经的警校同窗的地步。
星野真弓低垂着眸没有说话。她右手握着的手机每隔一会儿就发出一声震动,提示新邮件消息。她今天本来就是工作处理到一半时匆匆赶来的。
两人无言地交换了一个用力的拥抱,同时闻到对方身上缓解焦虑用的淡淡烟味。星野真弓又上前和勉强恢复如常的萩原千速拥抱,后者拍了拍她的背。
星野真弓埋在她怀里,久违地想起十六岁以前,母亲曾经赠予她的拥抱。
她生命中的拥抱似乎总是离她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没有代价的救济。如果一个人随随便便就轻易跨越了死亡的重要节点,那么他身上本来存在的一部分属于这个灵魂的东西大概也随之而去了。这篇文的所有救济都是在这个前提下成立的。
同时,作为年近三十的社畜们,警校组和真弓(包括未来会出场的一些角色)可能或多或少都有些职业病(现代人常见的胃病、焦虑症、失眠之类的,包括文里有多次暗示真弓对选择食物苦手就是因为食欲低。但不会很严重啦!很严重就影响工作了!)这是常年高压工作无法避免的,漫画里他们可以是仙子一样的纸片人,但是对不起我有必须跟现实感较真的强迫症qwq写小说也要查论文否则就没有安全感的作者是屑!
不过,本文的基调还是正剧偏轻松的,既然大家不管怎么样都成功活下来了,我就会努力给大家一个happy ending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