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驯服

梁昭隔着破损的帘幕遥遥向外望了一眼,确认了那乌金色的令牌形制确为大内所有。她久久不语,车外的徐冲便也如沉默的雕塑般跪在原地。

他的模样年轻,职位却也不算太低,可见有些本事,自然也有些傲气。因是便衣出行,这徐冲并未配甲,但暗色织锦的衣着纹样不俗,可见此人约莫出身不错或自矜身份。徐冲年轻的眼睛里蒸腾的是少年称意的锐气,余下的羽林卫皆以他为首,可见此人足以服众,至少在这群新生的羽林卫中颇有威望。

“为何来迟?”

徐冲叩首,赫然发出沉闷的响声:“属下等是奉汝南世子之命,遵照世子的指示前来,没有料到清河的贼首如此胆大包天,以至令殿下身处险境,此乃属下失职,听凭殿下处置。”

“有什么话想对本宫说的吗?

徐冲顿了顿,将头埋得更低,俯首道:“殿下可要收拾行囊,我等必日夜警惕,护送殿下安全回到都城!”

半晌,梁昭的声音传来,不辨喜怒:“这话,是世子殿下的意思吗?”

徐冲恭谨答道:“世子殿下只吩咐了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殿下的安危。至于回程,殿下是宫中女眷,素来不受惊扰,逢此大难...难道还要继续前行?”

下一刻,一柄沾了血的开刃小刀从帘中飞出,徐冲的身形微晃,终究没有挪动,任由那柄大内锻造的铁器扎扎实实地落到了身旁,将衣角钉入泥土。匪徒暗红的污血染脏了他玉白织金的衣裳。徐冲的瞳孔瞬时缩了一缩,他很快掩下这点不愉,照旧恭敬地等候发落。

梁昭和她的女官始终没有踏出马车,而他和他的兄弟们只能如隔天堑一般地匍匐在地,生死都在这个高高在上、无才无德的女人的一念之间。

“你叫徐冲?”

“属下诨名唤作徐冲?

“何方人士?口音听着不像越京人。”

徐冲沉默片刻,嗓音喑哑:“属下出自凉州。”

凉州,十九年前,也就是天授三年,大越与蛮夷交战,白家军戍守凉州防线,向朝廷传了十日狼烟以求支援和粮草。但辎重丢失,粮草不至,最终白家军士在长达十日的殊死抵抗后皆以身殉国,白帅满门无存,凉州城破。

那是越朝无人愿意回想的黑暗,凉州军民遭遇了蛮夷惨无人道的大屠。时有诗云:“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

但梁昭知晓,白氏忠烈并非满门无存,白将军的小女白玉京在家奴的保护下侥幸从那场屠戮中幸存,但也辗转经受了许多苦楚。前世,白玉京被梁澈发掘并招揽,成为他麾下攻城略地、声名卓著的女将。此世梁昭若要寻求破局,也必定要抢在梁澈之前发现白玉京的下落,并取得她的信任和追随。

从岁数来看,若徐冲是凉州本土人士,或许那场浩劫他是在场的。梁昭的声线滞了滞,最终启齿:“你入仕羽林卫,是否曾与白家有关?”

徐冲一反先前的乖顺模样,带着恶意般的讥嘲,直视那紧闭的帘幕:“先父曾是白将军麾下小小参将,早已在十九年前殉职于凉州。在下无父无母,天生天养,幸沐皇恩,作为‘忠烈之后’得以与京都的公子少爷们共事,甚至有幸面见殿下天颜,这是边地军士多少辈子都求不得的殊荣。”

梁昭掀开帘子,在照影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她并未让徐冲起身,却准许他近乎无礼地直视自己。

梁昭道:“我敬慕你父辈的英勇和功勋。但你徐冲,无能、无礼、无义,忝居百夫长之位,更有负你出身白家边军的荣耀。”

“身为忠烈之后,蒙皇恩入仕,可谓一步登天,却有负其职,令当朝皇女身陷险境,是为无能。”

“剿灭匪徒之后,不但不思其过,反而唐突无礼,方才事发突然,本宫与郑女官皆仪容不整。若非本宫以刀相持,只怕一番狼狈早已落入诸位眼中。不敬上位之尊,不辨男女之理,且擅自揣度上意,是为无礼。”

“最后,徐大人觉得身为羽林卫百夫长,既不能建功立业,又不能潇洒自如,反而被发落来保护本宫这个在越京恶名昭著的长公主,徐大人是否觉得屈才?因此徐大人方才等到周边车夫护卫尽数被匪徒斩杀,本宫险些被刺时才登场,料想本宫一介弱质女流,只会瑟缩惊惧,说不定还能博得救驾之功。而方才的险境,只会让本宫打消前去清河‘玩闹’的念头,放归徐大人自由。”

“只是徐大人当真如此胜券在握?不怕棋差一着之下,倘若本宫不幸殒命或受皮肉之苦,令尔等悉数陪葬?如此明恭实倨,将弟兄性命至于股掌之间玩弄,是为不义。”

身后的羽林卫有些躁动,徐冲却笑了,他不似薛玹般皮相秀美,也不如梁澈气韵脱俗,长了一张老实俊逸的少年脸,此刻一笑竟也颇为爽朗清澈。

徐冲上挑眉梢,懒洋洋道:“殿下能言善辩,我一介武夫,自然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照影从梁昭身旁走出,捻起徐冲身后一名羽林卫身上的小虫,将其展示一番,曼声道:“我正好对花草侍弄颇有研究。此为寻荆虫,喜欢寻觅荆草花的香气,而荆草花本香气微弱,只有长久停留才能沾染。这位大人想必是在荆草花丛中潜伏许久,才能令寻荆虫闻香而至。十分恰好,荆草花并不多见,越京极难看到,倒是在临近清河的地方偶有开放,不远处便有,大人还有其他意见吗?”

梁昭将钉入泥土中的刀抽起,将刀柄抵在徐冲的咽喉上,笑道:“郑女官是文雅之人,愿意给你证据。本宫呢,恰好是你最厌恶的尸位素餐却大权在握的权贵。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本宫乃天子之女,虽不能伏尸百万,但将徐大人及其部下因守卫不利处置了还是易如反掌。”

“但徐大人是忠烈之后,因此本宫也愿给大人一个机会,让大人明白,高位者虽时常让人不齿,但权力,却实实在在地可以翻云覆雨。望大人明白,羽林卫是天子耳目,是皇家利刃,而非宗亲的走狗。此路还需依仗大人,希望大人能够耳聪目明,明白何人才是大人效忠之人。若本宫或郑女官再有半点损伤,或许下次,便不会这般幸运了。”

徐冲深深叩首,带着后头的一片:“谢殿下宽恕之恩,某必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梁昭用割下的袍角擦干净小刀,又将它拢回袖中。

未央殿内,章鹤婵踏入未央宫,贵妃此时已然用过午膳了,正在榻上纳凉。章鹤婵屏退左右,为贵妃执扇。

章出尘已至中年,但岁月却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贵妃章氏,不愧于其“出尘”之名,容色如雪,明眸善睐。纵华服珠翠光华璀璨,也压不住她周身的清冷之气。

章鹤婵道:“娘娘,世子殿下、阿玹和平宁公主各自启程前往清河。世子和阿玹似乎是一块走的,平宁公主则带着郑照影,由部分羽林卫护送前往清河。”

章出尘略作思忖,笑道:“你说平宁那丫头自春夜宴后便仿佛脱胎换骨,也不知是真是假,就看她这次能闹出什么动静来吧?”

章鹤婵低眉微笑:“鹤婵会着人好好关注公主的。只是清河那里,毕竟也有娘娘的亲眷,不知这次娘娘可要出手?”

章出尘道:“鹤婵如何看待清河?”

章鹤婵道:“清河一地闹成如今这般地步,背后必有世家的庇护。清河的水只怕不浅,此次阿玹前去也能为我们好好查探一番。若是依我的看法...只怕章氏并不简单。”

章出尘啜了口香引子,漫不经心道:“梁澈和阿玹自然是知道症结所在的,我倒是好奇平宁会怎么想。她虽不笨,但被养得过于骄横天真,也不知将来如何。那章氏据说也出了个了不得的女娘,但招展的聪明未必了得。郑照影呢,又随了皇后的淡泊,不争不抢,不堪大用。依我看,还是鹤婵蕙质兰心,端庄持重,最得我的心意。”

章鹤婵接过贵妃手中的茶盏,清浅笑道:“娘娘过誉了,也许万般命数,各有缘法。”

章出尘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那黎氏的长公子近日似乎也有些动静,你需盯着些。”

“鹤婵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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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哥哥的人还在路上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出自王粲《七哀诗三首 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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