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奔波劳顿之后,梁昭一行人于清河郡内的一家客栈安置,照影和她分享了同一间厢房,徐冲等人则分散着在临近依次入住。
薛玹自来清河之后便不见踪影,梁澈也没有心思管束他,事实上,梁澈处理赈灾事宜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他得知了梁昭在路上遇刺之事,想同她见一面,只是梁澈身为天子使者周身眼线遍布,不便前往,梁昭便乔装打扮一番,从府衙的偏门偷偷进入。
府衙大门宽阔,两侧八字墙耸立,上有一黑漆牌匾手书“清河郡署”四字,大堂雄浑壮丽,朱红门窗与青碧门柱仍能窥见昔日关中名郡的富贵气象,这里是郡守审案的地方。至于郡守本人,在清河大灾之际办事不力,被督察使查出贪贿成风,如今已在越京天牢中养老。
大堂两侧是衙役值班和更夫居住的班房,再往尽处则是二堂、三堂,其中三堂为郡守及幕僚、师爷们的办公场所,上有一副周整的楹联:“天听民听天视民视,人溺己溺人饥己饥。”楹联的主人此时已从高床软枕的郡守老爷沦落成了苟且求全的阶下囚徒,因此这副高悬的自证倒无端有些诙谐之感。
梁澈此时正在三堂办公,他在多日的舟车劳顿之后提前抵达清河,一到便连轴转地开始处理前郡守积压的如山公务并开始安排发放赈灾物资及银两。多日不见,梁澈的眉宇间多了疲色,但瞧着依然风清水霁。
见到梁昭把自己裹成一副灰扑扑的模样,梁澈顿时有些忍俊不禁:“难为殿下了,听闻殿下路上遇刺,那竖子徐冲保护不力,使得殿下受惊了,殿下可要发落?”
梁昭摇了摇头:“我已经处理好了,既出了京城,称呼殿下便太过惹眼,世子唤我素魄便好。”
“素魄...听闻黎长公子字朱明,听着倒像是一道起的?”梁澈笑起来,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小时候舅舅给我和哥哥一道起的,取日月辉映之意。”
梁澈的睫羽轻颤,平添几分萧瑟落寞之意:“素魄和舅舅一家想来十分亲近罢,确实是个好名字。”
梁昭不欲继续这个话题,她抿了抿唇角,道:“那匪徒光天化日之下于官道劫杀抢掠路人,丝毫不惧官兵。尽管如今清河府衙并无主事之人,可气焰之嚣张,直叫人心惊。清河素来以海晏河清闻名,治下从无大乱,怎么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我疑心官衙有鬼,与匪徒勾结。不知世子近日进驻官府,可有收获?”
梁澈扯出了一个带着凉意的笑:“明恭实倨,上行下效,一团散沙,一个个都指望着不做事,将朝廷的差事胡乱应付一遭,把我这个有名无实的钦差熬走,便可万事大吉。偌大一个府衙,竟找不出一个能用之人,怪道清河的乱子越捅越大,最终捅破了天去,为首的倒是夹着脑袋用一个不轻不重的罪名换了项上人头,余下的人便要叫苦不迭地帮他处置这一滩烂泥。”
梁昭饶有兴致地看着梁澈:“世子殿下可要效仿诸位前辈,将差事应付一通便及时抽身,高坐明堂,不沾秽土。”
梁澈只是苦笑:“从前...或许也不无这个可能。但殿...素魄驾临,清河府衙已是蓬荜生辉。素魄慈悲心肠,岂会将清河百姓至于大难而不顾?澈自当为马前卒,在其位而谋其政,只愿为清河无辜受难之人谋一条生路。”
这厢,那三堂口,却有一道轻浮绵长的声音,拿腔拿调,一唱三叹:“钦差大人,地下的衙役们都反了天啦!个个都软着骨头,推脱不愿办事,说是那些灾民们没个轻重,推推搡搡的,会将他们都撕成碎片!钦差大人,实在不是属下不愿办事,是这群不长眼的兔崽子们是群软脚虾!大人快出来主持公道,教训教训这群不成气候的东西!”
温情的氛围迅速破灭。梁澈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进来说话。”
那黄衣的师爷生得贼眉鼠眼,一双招子总是不怀好意地滴溜转动,他见到梁昭,顿时哼哧笑了出来,一副很上道的样子:“咿呀,好俊俏的小娘子...钦差大人真是有福气呀。那属下便先行告退,晚些再来禀报,大人您先忙。”
“站住。”梁澈冷声道:“没有规矩的东西,我叫你走了吗”
师爷转身回头,那双吊梢眼此刻因着面上的诚惶诚恐紧紧地挤在一起,愈发显得滑稽。他作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情状,嘴里说出的话却滑不溜手:“是是是,小的该死。只是小的无能,对这群不成器的玩意无计可施,不知钦差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未及梁澈说话,身旁的小娘子便率先开口:“清河受灾,府衙里的工钱可曾短了?”
那年纪轻轻、容貌出众的小娘子竟敢抢在正主之前说话,可见是个恃宠而骄的。黄衣的师爷促狭地看着她,言语粘腻:“嗳,小娘子久居深门大院,自然是不晓得这民间的疾苦。工钱...虽说是不曾短了去,可清河受灾,府衙的日子又能好到哪去,自然是同外人一道节衣缩食了。可那群刁民,非说是我们一次次贪墨了赈灾的银两和物资...这些蠢物如何辨得清好赖。小娘子有所不知,这些刁民心肠恶毒,分明是人心不足,只要闹着便不停地有钦差下来,养大了他们的胃口。依我看,只要严加镇压,惩治几个出头鸟,他们就不会闹事。纵然饿上几日,又不是不能活了,待这一茬过去,清河不是又好好的嘛?”
梁澈蓦然间笑了:“如此来看,你说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那黄衣师爷眼见故态复萌,自然是志得意满、点头哈腰的连连称是,却兜头被人洒了一脸的公文。
“这是清河受灾之日起的死亡人数,一月以来,死者逾万,是往年的十数倍之计。这便是师爷口中的,不是不能活了?”
那师爷眼中精光明灭,硬着头皮道:“大人...这天灾哪有不死人的哪!往年各地受灾,死伤者皆不计其数。清河官署上下已然尽力,但一月以来,衙役们尽心竭力,夙夜不殆,已是心力交瘁,难免...也有逆反倦怠之时,小的这就去狠狠教训他们!”
梁昭笑意从容温雅:“师爷莫慌,大人方才已经首肯了师爷的话,只是略略挑了些瑕疵罢了,师爷何必做那惊弓之鸟呢?”
师爷冷汗涔涔,也不随意把招子往梁昭身上瞟了,只是不住地点头称是。
梁昭自桌案旁抽出了一把宝剑,花纹细致,一面雕着蛟龙腾飞,一面刻着凤凰展翅,剑身有北斗七星的纹样,宝光烨烨,不可逼视。见师爷的眼珠一直往宝剑上瞟,梁昭笑吟吟道:“师爷可愿听我说说这宝剑的来历?”
“愿请小娘子赐教。”
“此剑乃是陛下临行前御赐尚方宝剑,先斩后奏,皇权特许,历来享用的皆曾是一国股肱。方才师爷有一句话说的极是。”
“严惩出头鸟,想来底下的人便可安分许多。我观师爷膘肥体壮,断然不似为清河忙碌神伤之人,拿师爷这样八面玲珑的聪明人为宝剑开刃,或者说,用尚方宝剑为师爷送行,应该也算不枉此生了。”
见梁澈无甚表示,这师爷终于真正慌了起来,他分散的五官皱得紧巴巴的,怒不可遏,嗓音尖锐至嘶哑:“贱人!堂前哪有女人说话的地方,真是晦气!女人说的胡话怎么能作数,一个逗趣的贱人,合该一辈子关在后院里!”
旋即,他又换了一副面孔,扒着梁澈的官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告连连,泣不成声,一边又忙着抽自己的嘴巴:“大人,小的该死,冒犯了大人...大人就当小的是猪狗,别和小的计较,小的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稚龄幼子...小的这就去狠狠整治那群污糟玩意,让大人看看,什么是天地可鉴...”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划过,那师爷带着轻蔑而不可置信的表情,死在了梁昭的剑下。师爷脸色狰狞,身体僵直,汩汩的鲜血从他破败里的身体里流出,浸湿了梁昭的裙裳。
梁澈轻轻抽走梁昭手中的剑,惊愕而无奈地叹气:“你是天之骄女,何必勉强自己亲自做这些。”他骨节分明的手伸出,这是一个拥抱和保护的姿态,却被她轻巧地闪开。
梁昭闭上双眼,轻笑:“在来清河的路上,我已经杀过一个人了。既然决定过来,我就不能只做一个只闻颂歌、不见血火的摆设。我既已走出禁宫,就不会半途折返。”
梁澈的声音有些喑哑:“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变了很多...接下来或许会有点残忍,你不用回避吗?”
他们之间横躺着那师爷冰冷的尸体,似乎有些事情在无形中悄然地发生了变化。
梁昭恢复了她不可攀折的,属于平宁长公主的一贯神情,仿佛再次为自己套上了一层盔甲:“在清河,你可以把我视作同袍。只要笼罩在清河上空的阴翳能早日被驱散,只是见点杀生场面,又有何妨?”
梁澈颔首道:“我已明了素魄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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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有关官府的描写借鉴网易文章
有关尚方宝剑的描写借鉴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