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的老仆在前方缓慢地行进,一步一步极为规整,皂靴落地无声。人也寡言,在问候时确认了二人的身份之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前进,可见平日里家风之严。偌大的谢府在夜晚的掩映下极为清寂,除却那一豆灯火,几点月色,悉数归于暮色。
谢府喜旧,阖府形制历经数十年不改,用惯的旧仆从也早已到了垂暮之年,沉沉地透出一股老朽之气。因谢府家规极森严,谢家子弟是不许妻妾成群、仆从无计的,违者甚至有除籍之险,故而谢家历代人丁淡薄。到了谢老家主这一代,独子早夭,长女谢思芸私奔后也福薄早逝,惟有小女儿思瑾,早年间嫁入了江南望族,如今已成一族之长。至于旁支的几个子弟,皆不成气候,故而谢老家主一把年纪仍在勉力维持家族荣光。
想到前世谢家的忠义之举,梁昭不由得对这位素未谋面、但坐镇清河数十年历尽风霜的老家主多了几分期望。若有可能,她愿意帮扶这个行至暮年的老人一把,不让这个因后嗣无继而即将同掌权者一同葬入灵柩的家族彻底沉没。
跨过板正宽阔的大道,穿越几道长长的连廊,梁昭和薛玹终于来到了谢老家主所居的主院。主院同谢家的其他庭院一般,并无金银宝物之饰,只是悬挂了几幅墨宝与字画,梁昭一眼认出有些是宫中都求而不得的孤品,可见这个几代望族的清贵底蕴。
谢老家主正坐在居中的紫檀木椅上,背后有一位老仆拱手而立,身侧的案几上有一盏清茗,正散发袅袅热气。座下分隔两侧的首座也各置了茶饮,显然是等候客人的到来。
谢家主庞眉鹤发,精神矍铄,瞧着有些严肃,见了二人便点头致意,示意他们落座。待落座之后,他方才说道:“这便是薛公子要介绍的姑娘了吧!谢某身为长辈,对薛公子疏于照拂,对故人亏欠良多。二位远道而来,若有所求,直言便是。只要谢某还能略尽绵力,且不违背祖宗道义,绝不推脱。”
薛玹颔首道:“说来,这位姑娘,同谢叔祖的缘分尚且不浅。”
谢老家主不由得有些意外,挑眉道:“谢某与这位年轻姑娘非亲非故,这倒是有些令某惊奇了。”见薛玹有些迟疑地看了那老仆一眼,朗声道:“谢家从无不可见人之秘事,此人数十年跟随于我,既是君子,又似手足,薛公子无需介怀。”
薛玹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开口:“谢叔祖也知道,您有一位外孙女儿,如今贵为皇妃,这位姑娘..于名分上,也算是您外孙女的女儿。”
谢老家主的亲和之色顿时淡去,他从木椅上起身,便要下拜。梁昭忙不迭地扶助了老家主:“我此来清河,实是有求于老家主,长者为尊,平宁实在是受不起。”
老家主凝视了梁昭一会,才缓缓道:“第一眼便觉得姑娘龙章凤姿,必是出身显耀。殿下微服清河,有何要事需要老朽相助?”
梁昭诚恳道:“清河这一月来,大旱不断,粮价飙升,囤积居奇,官府无力,匪盗横行,百姓遭殃。虽为天灾,但推波助澜的人祸也绝不会少。您是有大境界之人,想必已察觉到了蛛丝马迹。若谢老家主能不吝赐教,梁昭以一国公主的身份起誓,必还清河以安宁清平。谢家若能出力,朝廷必予以重谢!”
老家主的目光游弋,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但并不作答。良久,他开口:“殿下,并非老朽无意相助,而是如今老朽年事已高,谢家闭门不出许久,早已耳塞目闭,料想无法解答殿下的问题。”
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了。
梁昭不死心地追问:“您身在其位,许多事情不便开口,也没有证据。如今我只需要老家主的一个提示,哪怕是猜测也行,家主都不愿告知于我吗??
谢老家主正色摇头:“谢氏从来只说笃定之言,没有证据的猜测或妄语,心中不会念,自然也说不出口。”
昏暗的烛火下,这位老人锐利而坚定的目光却无比醒目,料想依着老家主的性子,是绝不会回转心意,透露一句了。
薛玹轻笑一声,打破了有些凝滞的氛围:“叔祖久在清河,可想过去江南看望瑾姑奶奶?”
提到小女儿,谢老家主的神色霎时间柔和了起来:“思瑾从前那样小,那般稚嫩天真,转眼却也是前呼后拥的尹家老夫人了。连思瑾都被称为老夫人,可见我这把老骨头是真的要不中用喽!孩子长大了,父母便要舍得放手,只要知道思瑾在尹家过得好,见不见面也没什么要紧,左不过是两个老人说些家中杂事。”
“芸姑奶奶先嫁去的江南,瑾姑奶奶随即也嫁了过去,想必在闺阁之中,姐妹二人是极为亲厚的吧,真是令人歆羡。”
那老仆看了薛玹一眼。寻常在谢家,谢思芸的存在几乎是一个禁词,因为她竟然打破了谢家数代的家规,学那卓文君投奔司马相如一般,和章家那早慧但狂狷的小子去了江南,惹得父母双亲分外伤心,自己也成了清河的笑话。思瑾小姐早前一向是最以思芸小姐为荣的,后来也缄口不言,不愿再提及长姐,视她为谢家满门之耻。
许是过了太久,故人都早已化作白骨,对女儿的失望也化作了痛惜,又或许是薛玹身份特殊,偶尔口出狂言也被老家主容忍。总之,谢家主并未表达不满,只是淡淡地点头附和。
薛玹略作停顿,旋即言笑晏晏:“叔祖,方才薛玹提及了您的伤心事,若有冒犯,还请叔祖勿怪。”
谢老家主轻嗤道:“你这小子,人精似的,若真是害怕冒犯老夫,便不会开这个头。老夫不知你这些年在哪摸爬滚打,学得这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但...薛玹,这些年,想必过得很苦吧。”
薛玹神色不见黯然,只是一贯地维持着他的笑意:“多亏了出尘姑姑,我才有机会从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里出来,有机会见您一眼。都说清河三大家同气连枝,昔日章大人冒着株连的风险收留了林余墨,今日您又敢来接见我,可见情谊不假。至于四十二年前...那毕竟是抄家灭族的死罪,若换做薛某,怕也只会作壁上观,怨不得叔祖无情。”
谢老家主抬眼看了眼梁昭,笑道:“今日公主殿下都在此地,怎么也不算偷偷接见吧。”
他思忖了一会,有些无奈:“不过你说得不错,清河三大家同气连枝,做事不可太绝,章家...确实有些做得太过了。”
薛玹深深作揖:“老家主的恩德,薛某永志不忘。”
“如今还有一桩事,公主如今在清河行走,毕竟多有不便,不如便让公主作为旁支的表小姐谢姝入住谢府。毕竟殿下是金枝玉叶,可不能在清河出任何闪失。”
谢老家主看向梁昭,神色坦然:“殿下可愿屈尊下榻谢府?”
梁昭连忙感谢:“那自然再好不过。只是便要叨扰老家主一段时日了。”
谢老家主微微叹气,颇有些落寞:”自瑾娘出嫁之后,谢府本家便没有什么年轻孩子的声响了。只要你们不嫌谢府逼仄无趣,老夫自当扫塌相迎。“
接着是微不可见的喃喃自语:“或许芸娘,便是觉得这里不好,才要远走高飞的吧。”
梁昭与薛玹对视一眼,正要起身告退,谢老家主却陡然间叫住了她,有些颤颤巍巍地开口道:
“贵妃娘娘在宫中,可还安好?”
梁昭恭敬答道:“贵妃圣眷隆重,老大人不必牵挂。薛玹的姐姐鹤婵留在贵妃身边做了女官,如今也很好,是个极出色的女娘。”
“那便好,那便好。”谢老家主摆摆手,“老夫本也帮不上忙,只要孩子们都安康,在这世间,便是万幸。”
二人退下后,老仆伸手,拭向谢老家主润湿的眼眶。
“今日可要多谢谢你,若非有你,只怕要在谢老家主那撞个南墙了。”
薛玹离开谢府,便又是一脸风流意态,逗弄道:“谢姝姑娘此言怎讲?”
“今日谢老家主虽什么都没说,但在你的牵引下,其实该说的,也都说尽了。林、谢、章三族同气连枝,谢老家主在清河经营多年,怎会对清河背后操纵之人一无所觉?无非是事关要切,又无佐证,不便开口罢了。谢老家主说章家过分,可没说是四十二年前。”
薛玹忍俊不禁道:“或许谢家主与我只是闲话家常?又或许谢老家主只是一时口误呢?”
二人一并行走在谢府的小径上,路上幽静无比,似乎连呼吸和心跳都格外鲜明。片刻后,梁昭打破了平静,一字一句道:“我的确第一次见到谢老家主。但或许,薛玹,我比你想象得更为了解你。你看似不着调,但从无废话,无非是用谢老家主的歉意从他那换取了一个隐晦的答案。”
薛玹定定地看向梁昭,他少有不口角噙笑的时候,让人忽略掉他不笑的时候其实神色冷峻,不好亲近,也不风流。薛玹难得收敛了常挂的笑意,有意无意道:“我曾与许多人说过,初次见面便有恍如隔世之感,那不过是拉近距离的套话;但谢姝姑娘,自初次不愉快的见面起,我总感觉,你似乎对我...有着刻入骨髓的了解...和厌憎,仿佛我们真的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久到默契无间,心神相通。”
梁昭的心跳刹那间几乎漏了一拍,但很快,她发现了薛玹正在仔细地观察她——以一种少见的疑惑,似乎想从她身上寻找到一个谜题的答案。
但他永远不会想起,他们之间曾经的一切——那些情人的絮语,甜蜜的倾诉,刻毒的背叛,汹涌的算计,无尽的杀机,一地的血火,还有...假亦真时真亦假的真心。
梁昭毫不犹豫地注视着薛玹的眼睛,注视着她前生的爱人和仇敌,她第一次给予真心又恨之入骨的对象。他的眼睛很漂亮,盛满了今晚的月色,总是水光粼粼,是前世她很喜欢的一双眼。
梁昭轻笑:“再也不会了?”
薛玹疑惑道:“什么再也不会了?”
“自然是针对你了。当然前提是你不能妨碍我,怎么样,高兴吗?”梁昭笑吟吟道。
薛玹的心口却突如其来地感受到了酸涩和沉闷,他本可以调笑着接话,或者正色回答。但他只是回避似的沉默不语,任由今晚的风灌满空盈的袍袖。
薛玹茫然到:或许我真的..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每位收藏的小天使!
昭昭要继续向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