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惊变

心事如疾风呼啸,席卷入空荡的荒原,承载了横曳两世的光阴与月色,最终归于无垠的清寂。

梁昭昨晚一宿好眠。

翌日,她与薛玹一道前去官衙寻找梁澈,却见那府衙门口乌泱泱地围绕了一群将信将疑的灾民。他们形容枯槁,潦倒疲惫之色溢于言表,各色人等的脸上也都充斥着迥异的表情。

有一位妇人正当中立于大堂之口,身边簇拥着不少同伴。据身边人七嘴八舌的控诉来看,她约莫二十五六,但不施粉黛、饱经风霜的脸上遍布愁苦与凄怆,使她看上去远超实际岁数。

眼下,这妇人正涕泪横流,声嘶力竭地来讨要一个说法。梁昭听了片刻,从她语不成调的哀告和身边人义愤填膺的指责中归纳出来,原来这妇人在昨日领了朝廷的救济粮之后,舍不得自己吃,便全数匀下煮粥给尚在襁褓的孩子。谁知那孩子吃了粥之后却脸色灰败,眼下青黑,不哭也不闹,却在夜里不多时便去了。那妇人顿感五内俱焚,今日声称即便殒身于此,也要新来的钦差给死去的幼子一个交代!

妇人的眼底满是血丝,充斥着刻骨的仇恨,捶胸顿足道:“我可怜的儿呀!为娘一片好心,谁知却让这天杀的毒粥反害了你呀!为娘无能,这辈子没让你享过什么福分,让你托生在这猪狗不如的世道!儿你放心,娘今日便要誓死为你讨一个公道!若是讨不来,为娘便撞死在这府衙,拖着朝廷的狗官一同偿命!儿呀,你莫行得太快,且在奈何桥旁等一等为娘!下辈子,不要再托生到娘的肚皮里了!”

这字字泣血的控诉,使得周边人原先狐疑的神色也转为愤怒,一声一声的帮腔,交织成了一篇讨伐的檄文。

“朱娘子平日的为人,大家伙都看在眼里,她最是和善柔弱,也最疼爱她家雉儿,从不说假话骗人的,又怎会拿孩子的性命来发毒誓,可见是被逼急了!这狗钦差不知打的什么心思,料想是以次充好,孩子哪捱得猪食一般的东西,这般欺上瞒下,欺压我们无辜百姓,迟早要遭报应的!”

“怪不得我昨晚煮米的时候,就觉得口感不对,格外的涩口难嚼,打量着不知是用什么做的来忽悠我们庄稼人!好在大家伙们皮糙肉厚地也不娇贵,这才没出大事,真是用心险恶!”

“这狗钦差这样对待咱们,那原本的银两和粮食都去哪了?”

“嘿,这你还想不到?料想是被中饱私囊了吧!”

“这谁还敢吃他们发下来的东西?这不是无异于服毒吗?”

“昨儿他们教训了那群狗仗人势的衙役,我还当这回下来的是个好东西。谁成想,这衙役们被发落了,大小事情不都落在他们手里,想怎么拿捏咱们就怎么拿捏咱们。那衙役们虽不好,但终究是咱们清河儿郎,决计干不出戕害父老乡亲们的事情!真是细思恐极啊...”

人群中也有人弱弱地发声:“可是昨夜,我家狗儿也吃了那米,并无大事。我们全家也不觉得那米和平日的有何不同。”旋即被骂声淹没。

“好小子,平日里也不见你吱声,怎么这会子当起狗钦差的孝子贤孙来了?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你的孩子没事,可朱娘子的孩子不是出事了吗?但凡有一个出事的,就可能有更多人遭殃!你这杀千刀的,这不是在诛朱娘子的心嘛!“

“朱娘子孤儿寡母,本就可怜!你自个儿运气好,那你就接着吃吧,看你能活几日!早日下阴曹地府去吧你!”

骂声不绝于耳,那人便讪讪地咽下了所有话,默不作声了。

这是,梁澈从府衙内走了出来,他身着全套官服,手执尚方宝剑,气势凌人,眼神肃杀。那些骂得最欢的人突然间便有些瑟缩。

那离朱娘子最近的彪形大汉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高声道:“诸位父老乡亲们,你们无需害怕!各位今日,不过是仗义执言,并无过错,横竖还有我老王和朱娘子顶在前头咧!这钦差还敢把所有的父老乡亲们全杀了不成?”

那墙头草的乡亲们被他这么一激,顿时又有了扶危济困的底气,一行人怒视着前方的梁澈,将悲戚的朱娘子护在中间。

梁澈的指尖在尚方宝剑的剑鞘上上下摩挲,他扫视了周围一周,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片刻,尤其在朱娘子和“老王”的身上。

“诸位清河的相亲们如此团结一致,实在是令梁某倍受感动。某万分理解这位娘子和乡亲们的心情,也定然会给诸位一个交代。毕竟,在大越朝,断任何人的罪行,都需要白纸黑字的证据,而非信口雌黄。”

“你说朱娘子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就为了给你一个远道而来的钦差泼脏水?”

梁澈淡淡地看了那护花使者一般的“老王”一眼,轻笑道:“梁某绝无此意。事情还未水落石出,怎么这位乡亲就能作此揣测?难道这才是你心中所想?”

他骤然间拔剑出鞘,那剑芒森森,有如长虹贯日,尽收入在场每个人的眼底。

“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梁某?若此事确与梁某脱不开干系,那某将直达天听,让大越的律法做出决断。”

“但若是,有人蓄意谋害诬陷朝廷命官,不分青红皂白,浑水摸鱼,扰乱民心,阻拦赈灾,戕害百姓。那么,这把先斩后奏、皇权特许的尚方宝剑,也绝不答应!”

那彪形大汉为梁澈的气势所慑,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咽了咽口水。

“为防诸位乡亲觉得梁某制造伪证,混淆视听,那么诸位可派亲信之人与梁某的护卫一同去查证。”

“朱娘子,那碗粥,可还有留存?”梁澈放缓声音,温和地问道。

朱娘子哽咽着说:“昨夜事发后,隔壁的王大柱听到声音,前来安慰我。他说这东西不吉利,气急之下便把粥泼了,再令我在天亮之时来府衙门口击鼓鸣冤,说是能帮我还孩子一个公道。”

王大柱的表情不可见的沉了一瞬,旋即立刻顺着朱娘子的话说道:“我老王是个粗人,不懂什么查不查证的,只知道杀人偿命,给可怜的朱家妹子一个公道。天理自在人心,我老王平日里的为人,父老乡亲们都看在眼里,我是最急性子直肠子的人,怎么可能存什么伤天害理的心思呢!”

梁澈凉凉道:“本官没有问你话,若再敢多言,就地斩杀。”

王大柱心下不忿,那邻里们却也没有一人敢帮腔的,只得阴沉着脸,吃味地闭上了嘴。

梁澈从人群中点了几个人,叫他们跟着羽林卫前去各位邻里的家中查证,又着人和一位乡亲请了清河正在坐馆的名医。

那名医也未曾见到这般阵仗,心下惴惴不安。

梁澈道:“本官正在办案,先生医术精湛,查验出任何结果,只管有话直说,便是协助办案了,此处的父老乡亲们都是见证。”

不多时,羽林卫和前去调查的父老乡亲便赶了回来,经查验剩下的粮食,所有人的赈灾粮食都是无毒完好的,包括王大柱的。”

朱娘子泪眼凄切,瘫坐在地上,无措地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的雉儿遭此祸事,为什么去死的人不是我?我该找谁讨一个公道?”

梁澈慢慢移步下阶,以守卫的姿态围在朱娘子身边的人见状散开,梁澈搀扶起朱娘子,柔声道:“这并非娘子的过错。娘子拳拳爱子之心有何错,不过是遭奸人所害。这毒计想要离间乡亲和府衙,令他们不得不放弃赈灾所得,继续购置民间的高价粮食。谁人获利,谁便是主使,娘子的孩子却无辜成为了这毒计之下的冤魂,实在是令人痛心。”

他骤然间提高了声音,疾言厉色:“就在今日,就在此地,本官便要揪出凶手,还府衙以清白,令杀人者偿命。”

“朱娘子,昨夜从你归家、烹饪到喂食这段时间内,可有出门?”

朱娘子强行镇定下来,啜泣道:“不曾出门,清河近日不安宁,我一介孤身弱女子,岂敢夜间独行?”

“平日里你与王大柱邻里而居,他可有何异象?”

王大柱满眼冒火,却在梁澈有震慑意味的目光下强自忍耐,按下不表。

“破屋无甚隔音,大柱哥那处总是有人喝酒划拳,昨日却颇为安静,或许正是因为安静,因此在我发现雉儿没有声息之后,大柱哥便破门而入,极为气愤地要替我讨个公道。”

“如此及时,可是因为昨日王大柱遣散了狐朋狗友,所以及时地听到了你的悲哭之声?”

朱娘子看了王大柱一眼,她的一腔悲愤突然转为不可置信的恐惧:“昨夜...我万分悲痛,以至于失声...王大柱,他是如何得知那时雉儿已死的?”

王大柱慌乱大叫:“你这不识好人心的臭婆娘,别伤心昏头了便来胡乱攀咬!昨夜...你吓得惊叫,你碰掉了东西,我刚好昨夜无事,才过来帮你的,如今却被你反咬一口!?

朱娘子柔弱的脸上布满了狰狞的杀意,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来厮打王大柱:“昨夜发生的一切,我终生也不会忘记!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昔日我夫君在世时,帮了你多少事情,如今你却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要害了我孩子的性命!是不是有人给你钱了?王大柱,你拿着这笔钱还债的时候不会良心不安吗?不会觉得该下地府千刀万剐吗?我要杀了你!”

朱娘子伤心欲绝之下,竟爆发出无穷的力量,一时压制住了人高马壮的王大柱。但毕竟二人身体悬殊,那羽林卫在旁“拉架”之时,护住了朱娘子,任由朱娘子狠狠地撕咬王大柱,在王大柱发出痛不欲生的声音时又奉送了他几脚。

“听闻钦差大人走马上任之际便在征得朝廷同意下紧急与清河的各大从天灾中渔利的商人协谈,强制以与临近州县相近但浮动上调的价格征收粮食,再以平价或低价售于百姓。这协议却从开始推进之际便屡次受阻,拖延不前,直至大人决定用雷霆手段强行推进,为清河的百姓们早谋一分喘息之机。诸位不妨想想,历任的郡守、使者又有几位曾为了百姓与世家及麾下商贩周旋,有几位曾真心要从清河盘根错节、密不透风的权势罗网中为诸位挣得余地?处处开罪他人,不谋半分私利,反被污蔑构陷,被百姓唾弃。”

梁昭从人群中分开一条道路,来到梁澈身边,抚慰似的看了他一眼:“大人辛苦了。”

梁澈一笑如冰消雪融:“有知己在此,听姑娘一席话,便不再觉得辛苦。”

薛玹细密的眼睫垂下,看不清他的心思,只是略带讥嘲地勾了勾唇角。

人群中有一位老者神情凝重,衣着不凡,如影子般在人群中静默观测了许久,又悄然遁去。

作者有话要说:梁澈:今天我和昭昭要打一个超级棒的配合

猜猜谁没有受到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