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梦魇

梁昭与徐冲约定,梁昭先行动身,不久后徐冲将赶来城门口汇合,这样可以尽量打消其他人的疑心,运气不错的话,甚至可以从容往返而无后顾之忧。

徐冲假传梁澈的命令,让贴身跟随保护梁昭的护卫暂时撤下,随后梁昭便独自出门,照影则被留在府内及时应变。

今日天气晴好,日光倾落而下,恍若身披金粉,但梁昭却无心享受这样的惬意自在。她步履不停、争分夺秒地在街巷中穿行,因太过匆忙,甚至忽视了身后阴恻的窥伺目光。

正当梁昭拐过一道胡同时,背后忽然有人肘击,一阵痛意传来,旋即她便不省人事。

从天旋地转中醒来,日光从纱窗中时隐时现地透过,流泻于指尖,梁昭却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入目所及的是一间装潢精致的厢房,紫檀木制的大床精雕细琢,身旁摆设的几案显然也是出于名家之手,上有熏香袅袅,是脂粉气略重的闺房之香。

而身旁坐着的,一脸虚浮之色的青年男子,赫然是章静娴的兄长,那个以沉溺酒色扬名的登徒子章修。见梁昭苏醒,他略收敛了淫邪之色,故作正色道:“谢娘子醒了,手下人粗鄙了些,谢娘子可还有不适?”

梁昭拼尽全力才遏制住了即将迸发的怒意,以免刺激到章修,使他狗急跳墙:“章公子这是在做什么?若是静娴小姐想见我,大可不必将我打晕了强掳来吧?”

章修有些意外地看着梁昭冷淡疏离的面庞,惊讶于她一反常态的镇定,愈加有兴味地挑眉道:“此事与我妹妹无关。不过是我对谢小姐一见倾心,又不懂得使什么风月手段,便急躁了些,或许唐突了佳人。但谢小姐也不必指望我妹妹,她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出手做任何事情。我知道谢小姐能言善辩,向来有几分聪明,但在我这还是无需白费心机了,不如死心塌地地跟着我,章家自然不会短了你的好处。”

梁昭强行忍耐着恶心,虚与委蛇道:“章公子何必如此操之过急呢?或许我对章公子也并非无意,若有静娴从中牵线,你我依着正常的礼制见面,或许我便会真心实意地恋慕公子。届时三媒六聘,永结秦晋之好,绝无怨怼,岂不比如今名不正言不顺地要来得妥帖?”

章修的目光如同阴湿缠腻的毒蛇般在自己的领地上逡巡,他上下打量了梁昭一番,不屑地嗤笑道:“你这女子倒是贪心,还想着挑拣起本公子来了,莫不是以为你是公主?区区没落旁支之女,不过凭着几分颜色,还想飞上枝头作凤凰?如你这般的身世容貌,躺在这张床上的女人不知凡几,若是个个都娶进门,章府早已水泄不通了。”

梁昭不动声色地将袖中刀从暗袋中抽出,好在章修的手下皆以为她和寻常弱女子并无区别,因此并未对她进行搜身,也不曾下药。她心中思忖着之后的计划,一定要一击必中,挟持章修这个酒囊饭袋全身而退。

章修还在那目光痴缠地喋喋不休:“躺过这张床的女人,命好功夫好的,本公子也并非那心狠手辣之人,早已进章府的后院享受荣华富贵去了;可也有不识抬举自诩贞洁烈女的,那便怨不得本公子辣手摧花了。”

梁昭的目光倏然间便冷了下来,章修看着那高岭之花般的作态,更加垂涎心痒,得意洋洋道:“那不识时务、不解风情的废物,不愿跟本公子,本公子自然就让她去跟其他人,这会早已是冢中枯骨,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之前静娴和我提过,你喜欢那新来的钦差是吧?他虽不是什么头等勋贵,好歹也算皇亲,将来配的只会是门当户对之人,那你做谁的妾又不是妾呢?本公子呀,就最喜欢做这偷香窃玉、棒打鸳鸯之事,你将本公子哄高兴了,自然对你也是怜香惜玉、百般疼宠。”

“可倘若你不识相,今日也只有香消玉殒了。”

章修说罢,便急不可耐地扑上来,便要亲咬。梁昭屏息凝神,袖中刀正欲往非要害之处捅去,却见章修的身体急促地扭动蜷缩了一下,便目瞪口呆地瘫倒在床上。照影立刻从身后扑上来,用身体挡住梁昭,将她裹进被中,迅速为她整理衣裳。

梁昭抬眼望去,薛玹已经转过身去,并及时制止了不明真相想要进来查探情况的徐冲。

照影看着梁昭的表情并不似受惊,便心知不必安抚她,于是在为梁昭整理衣裳时小声地说明了如今的境况:

徐冲在城门口久等梁昭不至,便回来找到照影。照影带着徐冲去找薛玹,薛玹问她那日在章府可有遇到异状,照影便回想起那日章修的轻薄之态。薛玹的脸色立时便不太好看,他们在章府外蹲守了一会,抓住一个章修的亲信,严刑逼问,一个一个淫窟搜寻,这才耽搁了时间。

当一道道门被强行破开,却始终看不到正主的身影时,所有人都知道,每多拖延一刻,梁昭便多一分危险。照影虽面上镇定,但已心焦如狂,徐冲的脸上则蒙着大难将至、死到临头似的灰败,惟有薛玹,他脸色紧绷,思路却无比清晰,似乎极为谙熟章修这等人的做派,一旦其他二人稍微落下便会厉声责问,一路支撑着他们最终找到藏匿梁昭的这处别院。

待梁昭收拾齐整,几人也不愿耽搁,惟恐夜长梦多,疾步来到了临近的一间客栈,这才终于真正松懈下来。

薛玹乏力地揉了揉穴道,他的面色不是很好看,先前为了做正事始终隐而不发,如今尘埃落定,那蓄势待发的怒意便也喷薄而出:“我不知道诸位究竟要瞒着我做什么,但如今清河动荡不安,但凡与梁澈有所牵扯的人都身处漩涡中心。你们怎么敢,让她同章家的人接触后独自上路?”

梁昭替二人辩解道:“这是我要求的。他们哪能替我做主。”

薛玹反唇相讥:“难道我还能拿您撒气?”

梁昭嗅到了他话间的不安与狂躁,无奈安抚道:“你这是怎么了?”

照影眼观鼻鼻观心,拉着懵懂茫然的徐冲无声退下。

前生薛玹是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今生交集尚浅,她极少看到薛玹这副失态的模样。念及方才薛玹确实及时救下了她,梁昭难得心平气和地解释道:“梁澈已经两天音讯不通,清河离不了他,我又不能擅自离开,故出此下策...谁知那章修竟然色胆包天...”

未及她说下去,薛玹便打断了她。前生哪怕是在金殿上当面对峙,薛玹都能平心静气地诋毁不久前才耳鬓厮磨的爱人。但今日他却不再是那副收放自如的做派,反而显出异样的挣扎来。

“我最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女人死了,她很年轻,面容模糊,死的时候天下人却要为她戴孝。我初时只觉得荒谬,这个女人既于天下无功德,又同我无瓜葛,我凭什么为她戴孝?”

他有一把遗传自薛潋的朗如珠玉的好嗓音,现在却无端有些喑哑,隐隐带着泣音:“可我的心...却好像能体谅她所有的不甘、愤恨与痛苦,不由自主地因为她而心如刀绞、彻夜难眠。我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入我梦来,我想要驱逐她。我请过法师,寻过名医,甚至求访了巫者...均不得其法。”

“直到...直到我梦见我曾与她把酒言欢、词曲相合,我们心有灵犀、情意相通,但我却似乎...辜负了她。我看见她诅咒我不得好死,永无宁日,朝夕不复相见,我看见她...自刎。”

“我记得她极为畏寒,于是我在她的灵前供上了她昔日最爱的大氅。那天的雪真的很冷...我毫无知觉地晕倒了她的灵前...”

“说完了吗?”梁昭一脸事不关己地看着薛玹,对他如泣如诉的梦魇之事并无半分兴趣。

薛玹并不拭泪,而是任由一道道冰凉的水珠滑落,喉头哽咽道:“她始终面容模糊,我想问公主...您知道她是谁吗?”

“毫无印象。”梁昭直视他蕴满泪水的眼睛,坦然道。

薛玹怔然,表情一时也不知是哭还是笑:“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吗?您从未梦见过她?”

“从未。”

“现在不是可以悲春伤秋的时候,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和徐冲走了。”

薛玹下意识地劝阻:“城内尚且步步杀机,何况城外。你没有必要为了梁澈做到这种地步。”

“薛玹,我并非全然为了梁澈才去冒险,我是为了如今水深火热的清河百姓。何况,梁澈一直尽心尽责,他也值得我冒险,为百姓救下顶梁柱,为朝廷救下未来的股肱之臣。何况,

梁昭静静微笑道:“当日不是你说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薛玹冷冷道:“您要去送死,恕薛玹不能奉陪。”

梁昭好笑道:“我可从来没有求过你。”

她正欲跨步离开,却见身后传来一句酸涩冲天的找补:“连两位千金贵子都无法坐不垂堂,薛玹贱命一条,又何惜此身?”

他垂着眼,恨恨咬牙道:“玹愿同往。”

他未能开口言明的是,其实在梦中最绝望的一瞬间,他看清了那张奄奄一息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