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澈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万千根针在搅动,他自识海中听到熟悉的呼唤,恍若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然从困顿中挣脱开来。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他因骤然从黑暗中离开,面对天光有些不适,随即他看见了光亮笼罩下的梁昭的脸——未被愁风苦雨浸染、未经生死困局挞伐的年轻无忧的一张脸。
梁澈不由自主地淌下热泪来,不知是为的死里逃生还是失而复得,总之上天对他实在太过厚遇。
梁昭略带疑惑地说:“你是...因为自己九死一生太过激动吗?”
旁边飘过薛玹这竖子不阴不阳的话语:“大人平日里不是最瞧不起动辄哭啼的做派吗?或许换做旁人便是惺惺作态,惟有大人的眼泪才是真情流露罢。”
梁澈的眼刀轻巧地在半空中和薛玹来了个交锋,从前他们二人秉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相处之道,姑且算得上和睦。不知从何时开始,伪君子和绞杀榕各自亮出了隐匿在光鲜皮囊下的利爪和獠牙,总是于无声处迸出挑衅的火花。
梁澈心中冷笑,薛玹明知自己未来会成为他效忠的君上,竟然还敢触怒“天威”,倒是和他前世钻营取巧的样子有所不同。
薛玹则颇有一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鱼死网破之感,他曾做过戏子倡优,也当过人臣之首。所谓云泥之别,左右不过是在不同的人面前扮演迥异的角色罢了。更何况,看在贵妃和章鹤婵的份上,梁澈还不至于昏头杀了他,那又有何惧?
梁昭倒是不知道这对前世狼狈为奸的君臣为何忽然间相争如乌眼鸡,她飞速地理清了当下现状:“徐冲幼时在野外长大,善野地追踪寻觅,我们才能抢先一步找到你。事不宜迟,先行离开此处。”
那一直在旁盯梢警惕的徐冲却在收到飞鸽传信后面色不豫,他的脸色颇有些难看,带着压抑的火气向梁昭禀告道:“启禀姑娘,方才收到照影姑娘的来信,如今清河境内遍地通缉大人,若三位想要回城,还需改头换面,妆扮一番。”
他踟蹰片刻,沉凝道:“羽林卫被衙役伙夫下了药,已经悉数被控制。不过因为羽林卫毕竟是朝廷命官,因此性命暂时无忧。只是...”
“只是什么?”梁昭沉声问道。
”只是如今府衙已经重新被衙役们控制。他们大开库房,所有赈灾物资已经...不翼而飞。”徐冲苦涩道。
梁昭的眼中划过沉冷之色:“章静娴的动作比我想得更快。章家在清河一手遮天,府衙不过是章静娴的掌中傀儡,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居然已经到了胆敢通缉朝中大员的地步?”
梁澈的脸上也挂着一层山雨欲来的薄怒:“他们当清河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不成!为今之计,惟有快速回城验明正身,之后再向临近府衙借调财物,势不容缓。”
薛玹思忖片刻,摇头道:“如今府衙已成章家的掌中之物,羽林卫也悉数被软禁,我们苦无证据且势单力薄,而章家又隐于暗处,哪怕东窗事发,也只需推个替罪羊来顶罪。不如暂且回谢府休养片刻,再做打算。”
梁昭及时补充道:“梁澈第一日无消息时,我惊觉不对,托薛玹向谢老家主求了个人情,如今那批物资已经周全地安置在谢府库房之内。”
梁澈不知心中是何种心情,他确然发觉了梁昭相较前世有了极大的成长,也不知这种转变从何而起。梁澈平生最厌恶的,便是不可掌控之事,但这种超脱预料的洗炼却让梁昭脱去了前世不沾风雪的虚无,从一件精致易碎的瓷器成为了真火淬炼下的青锋。或许,今生他们不再会重蹈覆辙,走上那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之路呢?
梁澈百感交集,五内俱焚,落到嘴边便只剩几个字:“你做得很好。”
薛玹见不得这副缠绵忸怩的作态,他轻嗤一声,不顾梁澈投射过来的灼灼目光,打断道:“我们先寻一处偏僻之地落脚。我年少时,曾为楼内的娘子们侍候添妆,或能在易容术上窥得一二门道。”
几人均无异议,徐冲搀扶起了仍倦怠高烧的梁澈,一瘸一拐地艰难行进。
不远处,一行黑衣杀手立于原地,冷冷地看着前方:一个伤员,一个女人,一个公子哥,还有一个姑且算是战力,他们队形整齐,紧锣密鼓地将伤者和女人护在中间。那个武夫以一拖三,竟然也敢孤身找死,不知要钦佩勇气可嘉还是嘲笑逞匹夫之勇。
身边有一位黑衣人小心翼翼地询问头领:“咱们还要动手吗?”
那头领轻睨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道:“动手?梁澈还有的是机会除之而后快,可若是伤了殿下半分,你提自己全家老小的头颅去向公子交代么?”
下属讪讪一笑,自讨没趣地合上嘴巴。
头领叹息道:“没抢到先机,着实让这小子得了好运。走吧,跟在后头,若遇上不长眼睛的,咱们还要替他开路呢。难道还真要让殿下,或者那些病残废物对应对那些腌臜玩意儿?”
梁昭一行人互相扶持着往山下行进。梁澈虽力有不逮,但在徐冲为他简易地处理过伤势之后,也尽力不落下脚程,一行人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无遮无拦地来到了山下一处偏远简陋的客栈。
众人稍事休息,梁澈的脸色终于从不见血色的苍白好转几分,他掩下涌至喉头的腥甜,立时分享了自己的遭遇:他与一众羽林卫上山剿匪,倒是没有遇到半个匪徒,可见风声早已走漏。但取而代之的确是招招致命、来势汹汹的杀手。第一拨杀手身手像是江湖间的野路子,功夫并不十分扎实,却以出其不意的奇诡取胜。但令人捉摸不透的是,那野路子杀手们却能够使用大越的军中杀器,此事断不能轻易放下,还需从长计议。毕竟,无论是私兵出借重器还是私铸军火,都是谋逆叛国之重罪。
至于另一拨杀手,他们训练有素,则更像是世家大族豢养的影卫,帮助他们在黑夜中收割仇家或政敌的性命。如今可以这确信两拨来路不同,却怀揣同样的杀机。
梁昭沉吟道:“这第一批人,看着像是章静娴的手笔,声势浩大而不留痕迹。倘若章家甚至有私铸重器之心,其野心不可估量。若并非章家所为,也定要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之人。第二拨...”
梁昭想到她临行前对黎攸的提点,依着哥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性子,确实有可能做出这等斩草除根之事。她心思浮动,最终只是说:“或许是梁澈自己的仇家,因缘际会而已。”
徐冲突然开口,他已做好了准备,但声音依旧难掩惊惶:“大人,容小的多久,跟您一同前去的诸位兄弟,真的无人生还吗?”
梁澈沉默地点了点头。
徐冲霎时便红了眼眶,他哽咽道:“属下先出去守着。”
薛玹也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便径自回房休息去了。
过了许久,梁昭来到徐冲身旁,她想要宽慰他,但或许作为间接推动他的弟兄之死的凶手之一,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半晌,徐冲破涕而笑道:“您是不是觉得我们这等人十分可笑?”
梁昭静静回答他的问题:“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徐冲深吸一口气,将即将移除眼眶的泪水逼回,努力使自己看上去镇定一些:“您和大人、薛公子关照清河百姓,做的是大事,行的是大义。在下没读过多少书,也听过一句话,或许并不十分恰当,或许会令你们这些人不快,但我还是想说。
“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住。”
“所有大事和大义都是用我们这些小人物的流血牺牲换来的。我自进入羽林卫的第一天,就知道玉袍金马之下的代价是,我们需要用命为你们趟出一条尸山血海之路,用累累白骨铺平坦直的天梯,这是我们贱命的归宿。
“可是,徐冲终于忍不住哽咽:“他们是我一同走过来的手足兄弟,我们满怀热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无法不去想,当他们用血肉之躯为大人争得喘息之机,当那些畜生踏过他们的身体、取下他们的头颅时是何等心情。”
“生为卑贱之人,我不该怨恨,也不配怨恨,但蝼蚁的牺牲,真的无人在乎吗?真的死何足惜吗?”
梁昭突然想到,她遭逢宫变、母族覆灭之时,大约与如今的徐冲是一般年纪。无论是贵命还是贱命,在死亡面前皆轻如鸿羽,不堪一击。
梁昭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能够体谅你现在的心情。”
徐冲并不接话,她沉默须臾,只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梁昭离去后,梁澈也从正堂内出来,徐冲叫住了他。
这个少年意气、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眼底此刻积起了沉沉的郁色和阴翳,他对梁澈说:“大人不想知道,姑娘在出城之前经历过什么吗?”
他附耳过去,轻声密语,果不其然地看到了梁澈脸色骤变。这个一贯以温雅之风示人的高位者,如今也现出狰狞暴怒的本相。
真好,徐冲想到,他已经哭不出来了。他向地下曾经并肩作战的弟兄们心满意足地说道:“现在,我们有同盟了。”
作者有话要说:君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住来自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