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近日清河出了大事,世子被两拨来路不明的人半道劫杀,清河人心惶惶。那当地的府衙联合世家封锁了消息,张贴告示抓捕匪徒,可那告示上却分明...是世子的模样,真是其心可诛。”
章出尘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浅淡地答了声:“知道了。”
章鹤婵略带犹疑地问道:“娘娘不担心世子的安危吗?”
章出尘抬眼看了眼前这个她一手栽培出的弟子,灵慧善谋,只是仍失于稚嫩:“朝中无风声,皇上却还耳清目明着呢,陛下都尚未发作,咱们着什么急啊。”
“更何况”章出尘冶艳一笑,尽态极妍:“若是连一个小小的清河都不能如指臂使,陛下又怎会放心将大越的江山交给他呢?陛下正值盛年,还有的是光阴来调教别人。”
章鹤婵极为受教地垂下了眼睑,柔声称是。
说罢,贵妃轻轻地点了点章鹤婵的掌心,笑意温和:“不过,不管是谁最终成为大越之主,我都不会让他亏待了我们鹤婵的。你将来是有大造化之人,要将眼光放得长远一些。”
章鹤婵紧抿唇角,这些日子来,她对清河的事务确实比寻常要上心一些,不过却不是为了世子呢。但她面上无波无澜,只是宠辱不惊地笑道:“娘娘对鹤婵的知遇和信任,鹤婵无以为报,惟有更尽心尽力地服侍娘娘。”
章出尘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实在太知礼数了。本宫膝下无子,向来视你为亲生女,你大可在本宫面前放肆些。”
说着,她的眼眶竟有些润湿:“昔年在江南,你父亲既是我的表兄,又是我的大师兄,我们亲如兄妹。当年他和我,还有清光,我们无话不谈,立誓定要成为大越一言九鼎之人,一生肝胆相照。但谁知,最后竟落得那样唏嘘的结局,清光和我都曾为他奔走,想要救下他,但他实在太固执、太可恨,宁可以死血谏朝廷,为革除世家、复兴寒门求一个公道。我们都亏欠他,那一日清光监斩,我在人群中眼睁睁地看着...他那样惊才绝艳的人以最卑贱的死法殒命...
章鹤婵其实对这位生身父亲并无特殊的感情,在他盛名已极、决然赴死的时候,她和弟弟还未出生。昔日名噪一时的行首怀了孩子,此前又与那逆贼不清不楚,自然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他们两个“野种”生来没有沾过殷余年的光,却一出生就学会了在见风使舵的三丈软红中摸爬滚打。她见过万般色相、爱恨、嗔痴、暴戾、背叛,也学会了千人千面和忍辱求存。其实她和孪生兄弟薛玹并无大区别,他们同样充满怀疑、嫉妒和不安,只是薛玹喜欢撕开血淋淋的伤口示人来谋取同情,她么,则冷静地把自己缝合好,带着无缺的假面周旋。自他们多情、善良、美丽的母亲故去后,他们在这世间便只剩下彼此。
不对,她还尤为注意过公主身边那位叫郑照影的女官,她们资历相同,年岁相仿,她同她的皇后一般清正。在一次偶遇中,郑照影看见了自己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那时候她正在处治一个犯事的小宫人,或许手段不入流了些,郑照影望见便蹙了眉,但也并未多言。后来听闻郑照影特特遣了手底下的小宫人为那犯事之人送去伤药。
作为宫内风头最盛的两位主子身边的首席女官,章鹤婵曾有意示好,但都被郑照影视而不见。或许是宅心仁厚、闺秀出身的郑女官鄙夷于她的严酷做派,故此避如蛇蝎?此事不得而知,总之郑照影对章鹤婵堪称是敬而远之。而章鹤婵,却对这位名门教养下的女官愈发起了兴味。
按下翻涌的思绪不表,章鹤婵轻轻拥住章出尘,这是一个具有安抚色彩的姿态,她婉言劝慰道:”逝者已矣,生者不必忧思过甚。”
章出尘很快就从动情中平复心绪,她又成了万事从容的贵妃娘娘:“那章家的小女倒是有几分能耐,能够在一地掀起这等声量的风波,不简单啊。”
章鹤婵闻言笑道:“这位章姑娘每年在娘娘的诞辰都会献礼以尽孝心,能够将东西递到娘娘跟前,可不是费了心思?”
章出尘扬眉问道:“章氏在早些年间早已没落,章静娴原本是庶出,后来才扶正过继为嫡系,这般费尽周章也算是难为她了。这些东西如何处置了?”
章鹤婵思忖须臾,开口道:“往年这等不足为道的礼物,您都是直接发放给宫人。”
章出尘轻颦浅笑:“往后便暂且收入库房罢。蒙尘的礼物,放在合适的位置,或许有朝一日能大放异彩。”
她斜倚在贵妃塌上,散漫道:“世子毕竟也在本宫膝下养了几年。那刺杀必与黎氏有所牵扯。黎大公子近段时日可好?”
章鹤婵恭谨答道:“黎府一如往常,国公与长公子仍然针锋相对。”
章出尘飞过一阵幸灾乐祸的眼风:“任谁能忍受黎国公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连他的宝贝妹妹都不理睬他了。不过还能小打小闹,可见颇有闲心,手大抵也伸得够长。”
“鹤婵,你与黎攸是老熟人了,给他找点事情做做,少给本宫的好孩子们找不痛快。”
“是。”
四人在山脚下偏僻的客栈内将就了一夜。翌日,薛玹从镇上采购了些妆奁之物,细细地为逐一为他们改头换面。轮到梁澈时,薛玹蓦然间笑了起来,打趣道:“大人您是他们重点盯梢的对象,我自然会更费心地为大人易容,望大人勿怪。”
梁澈面无表情地忍耐着薛玹手劲颇大的揉捏掰扯,待到他手法娴熟的一番操作后,薛玹满意地点头欣赏自己的作品。徐冲碍于身份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最后干脆转过身去,而梁昭百无禁忌,瞬时便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梁澈冷若冰霜地拿起屋内的铜镜揽镜自照,镜中赫然映出油头粉面的一张轻浮面孔,绝计叫人无法将此人与玉树临风的汝南世子联系在一起。梁澈心中想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便云淡风轻地一笑,示意自己宽宏大量、忍辱负重、不拘小节,哪知自己惯常的表情在这张轻佻脸上却显得格格不入,分外滑稽。
梁昭已经绷不住捧腹大笑了,而那薛玹正在为自己易容,闻声转过一张逊色许多、但仍称得上端正清爽的一张脸,施施然绽出一个绰约的笑,带着三分浮于表面的歉意和七分锋芒毕露的挑衅。
梁澈憋着心内熊熊燃烧的怒焰,朝那夹带私货的竖子狠狠剜了一个眼刀,几人收拾齐整,便一路向城内行进。
路上三两的衙役们穿梭行进,大张旗鼓地张贴着画有梁澈肖像的逮捕告示,偶有百姓们停驻在告示前窃窃私语,还有鬼鬼祟祟的便衣们心怀鬼胎地在人群中四处打量逡巡,计划着生擒这位钦犯,将之灭口扑杀以换取平步青云。薛玹虽然手法过激,但效果的确出乎意料地好,梁澈现今那副尊容实在是让人不欲端详,加之他身上阴恻压抑的气场,诚然是起到了人憎鬼厌的作用。
来到谢府门前,却见一群气焰凌人的官差将谢府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其中领头之人大肆叫嚣道:“有人举报你们谢氏私盗官银,倒卖粮草,尔等速速让开,让我们进去搜查,不要妨碍公务,否则一律下牢论处!”
谢氏满门荣耀,几代于清河屹立不倒,岂容一个小小的衙役头子叫嚣,当下大门紧闭,噤声不言。书香传家的清贵和一门三士的底蕴,不过是因着近年的人丁凋零和子嗣不兴,便被经营得风声水起的章氏力压一头,如今甚至纵容着家中的恶犬欺上门来。
那衙役头子见谢氏根本不屑理会这些指控,而因谢氏的百年清名,围观的百姓们则大多以看好戏的心态停留驻足。他暗暗地咽了口唾沫,余光瞥向人群中的一主一仆。
那锦袍玉冠、阴鸷浮肿的青年男子正是章修,他此前被徐冲教训了一顿,满脸遍布青紫,怒不可遏地盯着谢府的朱漆大门,厉声责问身边的黄衣老者:“怎么那废物还没叩开谢府大门,不是说好了咱们的人到时候趁乱冲进去,把那小贱人拖出来教训吗?我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气,我非要把那小贱人弄死不可!”
章府管家眼中不耐,但依然抚须安抚着这个草包大少爷:“小姐吩咐过,咱们的正事到底是查清楚那些赈灾之物的下落,小姐直觉此事与谢姝脱不开干系,那贱人必然是要收拾的,只是谢老家主毕竟还坐镇谢府,还需要给谢老家主周全些颜面...”
章修不屑地嗤笑道:“那老不死的还敢在章家面前拿大?如今早已改朝换代了,也不看看现在清河是谁家天下,还敢庇护那个小贱人。若他识相,便早该将那小贱人送到我府上,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难怪谢氏愈发堕落!妹妹什么都好,就是太妇人之仁,有些事情还是要男人做才有魄力!”
未及管家制止,他便向那衙役头子示意,衙役头子见到章修的肯定,犹如吃了颗定心丸,挥手叫了帮手上来,打算直接冲破府门,让这个矗立清河百年的庞然世家颜面尽失。
章府管家神色晦暗地叹了口气,这个自负而愚蠢大少爷被小姐纵容太过,也不知哪日真会捅出天大的祸事。谢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过...也正好可趁机试探一番谢氏的底细。他们一族已经如缩头乌龟一般避祸隐居了十年,曾经的风光都已过眼,不知傲气是否还长存呢?
若是连这等耻辱都能容下,想必章氏便可以真正吞并他们,从此一家独大了。
思忖间,远处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方才,梁昭看向薛玹,问道:“需要徐冲前去‘打抱不平’吗?
薛玹从容谢绝:“谢叔祖纵横清河数十年,如今不过是猛虎打盹。若是连这等小事都处理不好,我们如何能仰仗他呢?”
话音刚落,谢府大门洞开,门内只出来了那位曾招待过他们的寡言老仆。老仆在开门的间隙将扑将上来的几个穷凶极恶之徒踹飞,随后将大门紧闭。他虔诚地向府内低头祷告:
“事急从权,不得已扰老大人清修,是老奴之过。”
随后,他转身淡淡开口:“上一次,谢府大开正门,以全礼延请的,还是先帝陛下,诸位可是要同先帝享同一规制?”
“捕风捉影,无理取闹,不实之事,也敢打上谢府门前。诸位不妨回去称量称量自己,哪条大越律法容许你们如此僭越,仅凭空口虚言便敢如此辱没世家?”
“诸位若定要为虚无之事冒犯谢氏,不妨就在今日,以血相谏,谢府或会为精诚所动,容剩下之人踏过先帝爷所走之路,将谢府一一搜查。”
老仆的脸上犹带笑意,吐字却令人胆寒:“诸位...谁先来一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