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冒昧来访,谢小姐不会怪罪我吧。”章静娴言笑宴宴,她今日身着素色织锦的裙裳。裙摆上的蝶翼振翅欲飞,与她浓密的睫羽遥相呼应,多添了一份清丽柔弱之态。
“怎会。与静娴小姐这样的神仙人物相交,小女求之不得。”
梁昭笑着上前迎接,热切地挽住章静娴细瘦的胳臂,成功地看到了她眉头微蹙,但毕竟章静娴今日有求而来,因此她也强自忍耐,神色不变地与梁昭相携入府。
两人自是又一番亲昵而客套的虚与委蛇。章静娴寒暄了一遭后,也不欲再拐弯抹角,她单刀直入:“静娴此来,是为了给谢小姐赔礼的。”
此言一出,方才其乐融融的氛围顿时有些凝滞,章静娴意料之中地看到了梁昭脸上笑意消减,神色顿时冷淡了下来。
她略带歉意地看了梁昭一眼,轻启朱唇道:“那件事情...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哥哥他...向来粗鲁冒犯,不知礼数,实在是太过倾心于谢姑娘,这才出此下策。”
她神情微妙地用目光逡巡了梁昭一番,意味深长地说道:“何况...谢姑娘的人也教训了我那鲁莽哥哥一顿,叫他吃了好大的苦头。谢姑娘自身,应当也没有什么损伤吧?好在此事隐秘,并无什么人知晓,否则若是坏了谢姑娘的清名就大大不妙了。”
她这样遮遮掩掩,梁昭反倒笑了,她直视章静娴的眼睛,清楚地感知到了那泛着温和笑意的秋水明眸之下的黏稠而兴奋的恶意。梁昭的脸上不辨喜怒,只是镇静道:“静娴小姐说的,可是那日我被贵府大公子强掳去,险些奸/淫之事?”
章静娴讶异于她的直白,一个未出闺阁的黄花女子,竟能将这种饱含羞辱的秘事开口直言。饶是手腕了得如自己,在涉及男女之事时也要隐晦暗语,她怎敢...她不要脸面了吗?
“静娴小姐觉得,女子贞洁可贵吗?”梁昭神情肃然地问道。
章静娴有些拿捏不准她的路数,但也只能答道:“女子贞洁自然贵重无比,否则天下人也不会为守节的妇人立下牌坊,夫家更不会世代为节妇奉上香火。”
“我却觉得,所谓的贞洁与清名,不过是世人付诸女子的重重枷锁。以贞洁之名将女子供于高塔,奉入神龛,一旦坠落,便永世为娼,不得翻身。而这样的虚名,不过是为了满足男子对所有物可笑的欲望和私心。我说这些话,静娴小姐大抵会觉得我离经叛道或是水性杨花,我不在乎贞洁,并不代表我容忍他人褫夺我的尊严和身体。倘若我当日真的被玷污,我也不会因他人的错误而觉得自己从此不洁或不配,我只会向污辱和践踏自己的凶手寻仇,以血还血,以命偿命。”
章静娴眸光闪动,她轻嗤道:“如此说来,那勾栏的娼妓,通奸的妇人,在谢姑娘看来竟全无过错了?”
梁昭的脸上不见笑意,她沉声道:“世间万象,自然不可一概而论。心思阴毒、行事下作之人,无论男女,自当有罪偿罪。静娴小姐身居云端已久,许是看不见脚下的尘泥了。烟花女子,半数飘萍之人;通奸妇人,多为苦命之身;她们或许自身亦有阴私过错,但就谢姝看来,那些逼良为娼、置人水火之徒更应堕入阿鼻,洗清罪孽,如此才能周全,而非一味屠戮弱者。”
从前,我生在锦绣堆中,也不见众生。但见今朝浮生相,世间寥落尔安归?
章静娴自然明白梁昭指鼻子骂得是谁,她很久没有在口舌上落于下风,因此有些恼意:“为何只有那些人会被下手并且被顺利得手?难道不是因为她们生性轻浮或愚昧么?
梁昭反问她:“那为何有些人要兴此歹意?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恶毒、浮浪又有恃无恐吗?为何世人不束缚这些罪人,却反而责怪被诱引或强迫的无辜之人呢?”
“你怎知这些人不是攀龙附凤、有意勾引?”
“世上无奇不有。但只要存在刻意之人,那些无辜女子便不该被平反吗?”
章静娴战意愈盛:“谢小姐自视身正名清。那若是谢小姐被强掳一事被传得满城风雨,谢小姐也不在乎吗?”
这便是章静娴真正的来意了。以女子最为重视的名节相挟,反叫受害者一再退让,吐露天机。无论是消失的梁澈,还是隐匿的物资,都急需一个突破口,而谢姝因名节有失而被攻破的心防,或许便是至关重要的转机。
梁昭以退为进:“此事除却我的人,便只有章氏知晓,若是静娴小姐定要好好教训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人,谢姝自然只能悉听尊便。”
章静娴见梁昭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霎时冷静了下来,笑道:“我今日来可不是与妹妹吵架的。方才言辞若有过激之处,还请妹妹见谅。”
她一招手,院外的女使便婷婷袅袅地走上前来,手中捧着一个宝匣。
章静娴指着那宝匣温柔道:“此处匣子中放置的那时大禹国进贡的番邦奇花,色泽绚烂,华彩缤纷,正与谢姝妹妹相配。只是此花娇贵,需要我亲自前往库房寻一妥当安置之处好好温养。”
梁昭见她一副不让人拒绝的态度,便道:“那谢姝便却之不恭了,先行谢过静娴姊姊的好意。只是静娴阿姊的赠礼,我自是要放在卧房日日观摩的,便不必去库房了吧。”
章静娴早有准备,从容应对道:“妹妹有所不知,此花仍未开放,若是放在卧房,出入之人甚多,难免有粗陋之人将它误伤,白白误了花开之景。姐姐不过为她寻一去处好生温养罢了,难道谢府的私库还有什么看不得的东西?”
这话真是刁钻,梁昭见状也不好推辞,伴着章静娴来到库房。她走走停停,不时打量着周遭陈设,还要点评一二,但饶是她如何走动,都未能发现异状。知道她们将整座库房都巡了一遍,章静娴才“惊喜”地发现了一处风水宝地,将她那罕见的名花视若珍宝地放置于此,又难得低下姿态,细细地和照影道了许多养护之道。
这一番忙活,到了贵女归家的时辰了,二人依依惜别,恋恋不舍,恍若亲生的姐妹一般好生温存了一会,章静娴才和女使离去。
这此忙碌自然注定空手而返,无论章氏的人如何明里暗里搜寻,都一无所获。因为章鹤婵不知何时越过薛玹联系上了照影,声称贵妃娘娘有意帮忙。此时她们确实苦无人手,于是梁昭欣然接受了章鹤婵的好意,将那些赈灾物资通银两伴着谢府的泔水车运送出去,由章鹤婵的人来看护,此事自然也经过了梁澈和薛玹的认同。梁澈还表示,若是章鹤婵有异心,直接将她的孪生弟弟就地正法便好,薛玹不屑与之争辩。
此时暮色将至,夕阳的余晖将华美的天幕晕染得绮丽,竟无端生出几分凄怆。正当章静娴跨步出府时,章氏的老管家却少见地一脸失态、战战兢兢地一路奔袭到章静娴面前。他连马车都没坐,因赶路而呼吸不畅,老泪纵横,却不言不语。
章静娴心下顿时有些不安,她端庄雍容地问道:“何事如此急迫?”
老管家不吱声,只是那一双浑浊垂泪的招子瞅着梁昭。
章静娴有些急躁不耐,她今日折腾一番本就不愉,顿时有些愠怒道:“到底发生什么了?谢小姐不是外人,你尽管说。”
那老管家突然间捶胸顿足,涕泪横流:“大小姐,老奴...对不住您啊。大少爷遭人暗害,如今已经...去了。”
“你说什么?”梁昭从未见过章静娴如此失态,她声嘶力竭地反问道,惊怒悲戚之色溢于言表。
“大少爷...遭人暗害...如今已经去了。”
章静娴神色从方才的悲痛已转为麻木,她的身子微不可见地轻晃,厉声叱问道:“哥哥的遗体,你们可收殓了?”
“不曾...还在等大小姐...我们已经驱逐了闲杂人等。”
章静娴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要努力维持住山崩地裂而面不改色的形象,然而她的眼泪却不可抑制地滑落,声音亦不可避免地有些颤抖:“带我去,我要见哥哥。”
她不顾身边的女使,自己拭干了眼泪,眼里的狠厉与阴翳一览无遗:“我一定要查出这个胆大包天的凶手。一旦...一旦让我查出来,我必将此人碎尸万端,章氏满门与他不死不休!”
她将身子转过,面朝梁昭,开口道:“你满意了吗?”
梁昭道:“静娴小姐节哀,此事与谢姝无干,还望静娴小姐明辨是非。”
章静娴居然笑了出声:“我自然要节哀...我此刻比任何人都冷静。在将凶手绳之以法以前,我不会放过任何一处可疑。”
她慢慢盯着梁昭看了会,笑道:“谢小姐会体谅我吧。”
梁昭坦然道:“我自然愿意配合静娴小姐,只要静娴小姐能够将真相水落石出,分清好坏。谢姝十分明了您的丧亲之痛。”
章静娴问道:“你要和我一同去看看吗?”
梁昭迟疑道:“我还是不去瞻仰...令兄的遗容了。静娴小姐节哀。”
章静娴也不勉强,径自和章府之人离去。
路上,章静娴眼眶通红,她和老管家说道:“我要她死。”
老管家惊疑而惶恐:“小姐您确定了?”
章静娴倨傲地抬头,目光中带着山雨欲来的阴狠:“不管是不是她,她是哥哥唯一没有得手的女人,自然要给哥哥陪葬。”
作者有话要说:江湖寥落尔安归?
出自近现代王国维的《浣溪沙·天末同云黯四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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