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同悲

余晖渐隐,暮色降临。

为防不测,梁澈和徐冲亲自护送江九娘出城,徐冲在外驾车,梁澈则和江九娘各踞一侧,两两在马车中无言相对。

君子之仪,教导梁澈不应仔细端详一名无关的淑女,但江九娘方才用金簪杀死章修那一刻的狠厉决绝,竟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前世落败后被囚心死,最后不惜自我了结的梁昭。

梁昭得知父亲属意她与新君有个孩子,来保证梁景的血脉作为大越真正的主人代代登临九五。她曾屈服于这一意志,以为自己只要忍耐到诞下新生儿便可重获自由。

她的确如了他们的心意,为风雨初定的大越朝诞下了太子。这个孩子明面上的生母不详,却自出生起便被授以太子玺绶,得享帝国至高无上的荣华,拥有了芸芸众生梦寐以求的一切,除却生母的爱。

梁昭视这个孩子为脱身的筹码,尽管她怀疑过他们的诚意,但在这场本就毫不公平的博弈中,这已经是她仅有的赌注。她生育不久后,便总是逮着梁澈问她什么时候能够离开越宫。

他搪塞过,哄骗过,最终在她充满厌倦与失望的眼神中说:“等你身子好了,我们一起去塞北,一起下江南,带上循儿一起。”梁循是他们孩子的名字。

梁澈忘不了梁昭冰冷彻骨的眼神,那是一只窥见了天光的雀鸟重回牢笼的愤懑与不甘,但是他以私心和权势为桎梏,画地为牢,熄灭了所有的挣扎。

梁昭对他们前世的孩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那个孩子会怯怯地在朱栾殿门口请安,对她小声地叫着姑姑。梁昭的态度算不上热络,也不至于冷漠,有时会让他进来,递给他一块时兴的糕点,或者摸摸他的头,但更多时候,她只是淡淡地点头致意。

“姑姑是不是不喜欢循儿?”年幼的梁循会支支吾吾地问他的父皇。每逢此时,他的父皇总会蹲下来轻声安抚道:“姑姑怎么会不喜欢循儿呢?姑姑只是太累了。你看姑姑对谁不都那样吗?”

那时候宫人们都说,长公主与反贼黎家所出的那位先帝元后,越来越像了。黎千羽因忧思过重,心疾发作,崩逝于宫变之日。

梁循年纪小,但出奇的懂事,从此便不再多问。直到宫里挂满了飘扬的白幡,身边的人告诉他,以后都不必去找姑姑了。

她永远都不会再见你了。

这个早慧多思的孩子已经很久没有如寻常幼童一般嚎啕大哭,却在长公主停灵之所泣不成声。

梁澈前世殚精竭虑,也并不长命,在他为梁循扫平了一切心怀不轨的障碍,将他送上至高之位后,似乎一生便再无可留恋之事,不久便撒手人寰。

临终之际,他看着已成青年的梁循俨然一副年轻帝王的英姿勃发模样,拉着他絮絮地说了许多守成之君的要领。这在天家父子身上是极为难能可贵的,梁循没有猜疑忌惮的父皇,没有争权夺势的手足,外无蛮夷异族相扰,内无外戚世家做大,他是贵胄中的贵胄,这天下交到他手上时已经海晏河清。

梁循突然问他华发早生的父亲:“这世间您还有憾事吗?”

这一生开疆拓土,马踏河山,功过是非自有史家之言与后人评说。梁澈知道梁循在问什么。他在问他后悔吗?

梁澈只是说:“不必将我与她合葬了。生前既留不住,死后也不必常相见。”

你的魂灵终归于自由。

梁循拭去脸上的泪水,年轻的帝王走出了层层叠叠的帘幕,迎来了属于他的时代和人生。这是一场谢幕,也是一处开端。

是年,敬武帝梁澈崩逝,举国同悲。

马车上,梁澈突然发问,直把江九娘吓了一跳。

这个年轻贵气的公子有些犹疑地说:“冒昧向娘子求教,敢问江娘子最后杀那狂徒时,是何心情?”

江九娘沉吟一会,最后只吐出二字:

“解脱。”

梁澈只觉得如坠冰窟,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感知了梁昭死前的心情。

“公子出手救我一命,九娘无以为报。公子惆怅满面,想来是有不得开解之事。九娘虽不习诗书,但略通人情,或有不妥当之处,还望公子勿怪。”

江九娘停顿须臾,才道:“非为兰因,必酿苦果。九娘虽愚笨,也知两情之好,必要互不相欠,方能长久。此事若尚有转圜之地,还须亏欠之人尽早收手,心伤之人自愈疤痕,将来若有天定机缘,或有一线转机。但若执迷不悟,只怕最终会闹得两败俱伤。”

良久,江九娘听到了一声长叹:“多谢娘子开解,世路艰辛,还望娘子保重。”

今日是章修出殡之日。

有的人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却极尽哀荣,让人不得不歆羡他的好命。听闻章氏的长公子章修横死在了一条无名巷中,死前正欲找他新纳的美貌外室寻欢,疑为情杀。章氏则对外宣称他英年早逝,暴病身亡。这世道,无论是贵人还是贱人,都是说死就死,如此看来,倒是给了在困顿中挣扎的平民一点恶意的慰藉。

章修的死讯传遍了清河郡内,无论人们心下如何揣测,究竟是不屑、漠然、狂喜还是伤神,都要在庞大的章氏面前聊表悲恸之情与哀悼之思。这一日,大大小小的沿街商户前挂上了白幡,行人神情肃然,不敢调笑,凄怆悠长的哀乐响彻清河上空。就连闭门不出的谢氏,也托人于灵堂前悼念以示哀思。

但还有一种隐秘的流言在清河境内流传,说是章修死时身体已经不太齐整了,显然是遭人恶意仇杀,并将章修的死状传得绘声绘色,消息来源于发现了章修尸体的小贩。当然此人已经因诬蔑之罪被章氏扭送入府衙,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今日由风评极佳的章静娴为兄长扶灵,她一如往常地身着白衣,不施脂粉,脸色苍白,愈见弱柳扶风之态。她的手搭在黑檀木上,一边垂泪一边跟着送葬队伍,在声声喊礼和落了满身的纸钱中默然行进。

“一朝永诀,千古同哀。”

蓦然间,章静娴看见了混在人群中的梁昭,她眸光闪动,一挥手,整个送葬队伍瞬时便停了下来。

章静娴步步生莲,人群在她两侧分开,她径直走到了梁昭面前,想要绽出一个笑,却不见多少笑意:“谢妹妹今日也是来给哥哥送葬的吗?”

梁昭知道章修今日发丧,只是没想到会如此恰巧地碰见送葬队伍。她垂下眼睑,答道:“我途径此地,来送长公子一程。”

章静娴笑意柔婉:“谢妹妹似与哥哥不睦,今日倒是不计前嫌?”

“逝者已矣。”梁昭道:“静娴小姐节哀顺变。”

章静娴的睫羽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闻言扑哧一笑,那泪珠便从纤长是眼睫上滑落:“江九娘死了。”

梁昭惊疑道:“江九娘是谁?”

章静娴看她一脸惊异不似作假,依旧维持着清浅的笑意:“江九娘是我选中的,在地下陪哥哥长长久久的人。”

她凝视梁昭的面庞,遗憾地叹息:“那个人原本是你的,谢妹妹,你总是这么好命,我都要嫉妒你了。”

梁昭心下一紧,面色不变:“你对她做了什么?”

章静娴笑意翩然:“我把她对我哥哥的事对她做了一遍,仅此而已。”

“背叛的人合该下地狱,不是吗?”

她轻轻地拍了拍梁昭的肩膀,又温和道:“谢妹妹放心,我不会那样对你的。我方才只是玩笑罢了,谢妹妹不会当真吧。”

你自然值得,最盛大的报复和最惨烈的死法。

梁昭只觉得章静娴受激过大,有些精神恍惚了,但她也没忽略章静娴话中刻毒的怨恨和恶意。

章静娴如此笃定,或许此事已经水落石出?待回了谢府,她定然要找梁澈薛玹等人好好问问。

梁昭搪塞了章静娴一番,便匆匆离去,直到走了很久,还顿感如芒在背,仿佛被什么深重的杀念缠住不放。

梁昭回到谢府,便见照影欢天喜地地迎了上来,兴奋道:“姑娘,夫人给咱们来信了。”

远在越京的黎千羽思念女儿,写下了这封信,横跨千山万水,终于递到了梁昭的手上。

梁昭忙不迭地打开信轴,一张轻飘的信纸便落在了她的手上,上书:

吾居越京,久未见汝,甚念之。闻汝在清河,万事艰险,吾虽忧虑,亦感佩汝之勇毅。越京居,大不易,吾长居数十年,自有心念。万事之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凡所种种,皆系于民。吾知汝心系民生,故何妨取信于民,闻民之所想,虑民之所虑,方能拨云见日,还一地清平。吾于越京,一切安好,汝可勿念。问吾儿梁昭安。

梁昭将那短短数行字看了又看,突然开怀道:“照影,我知道我们为何走不出这个死局了。”

照影眉眼含笑道:“想来是夫人于信中给了姑娘以提示?”

梁昭缓缓将信小心收好,才正色道:“我们的眼睛一直被他们牵着走,无论是世家、府衙还是匪盗。他们沆瀣一气,只要严防死守,我们就没有可趁之机。可他们再如何只手遮天,也堵不住悠悠众口,清河民间,必有蛛丝马迹可待探查。”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还是谢谢所有追更收藏宝宝们的支持,最近状态不是很好,但是还是会尽力保持更新频率

江九娘没有死,她去奔赴很好的人生了,只是章静娴诈女主的

章静娴要开始进入发疯模式了感谢在2023-12-13 18:22:16~2023-12-15 20:36: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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