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前尘

“天授二年六月,你在宫中当值,是吗?”

刘潜是羽林卫的旧部,多年来一直无从晋升,不久前转到徐冲手下任职。他是个精悍寡言的中年人,再熬几年,约莫也到了退役的年岁。因此他的功绩虽在一干部下中并不出众,但因资历最深,颇受几分尊敬。

刘潜只是沉默着不接话,徐冲深知他并不是个刁钻的性子,迟迟不言,只怕是此事实在为难这个忠厚老实的汉子。

徐冲握住刘潜的手,沉声道:“刘哥,我徐冲的为人你是知道的,我决计不会害你,定然会保你性命无虞。倘若事有不谐,徐冲必以命相赔!”

“徐冲兜不住你的身家性命,莫非本宫也兜不住吗?”一道含威的声音传来,刘潜的眼中映出一副桃花面,正是他跟随护送过的平宁公主。

刘潜猛然磕头在地,颤抖地哽咽道:“并非小人不愿说,实在是事涉天家秘辛,小人便是有九个脑袋,也不敢妄议!”

蝼蚁之微渺,便在于上位者的一个字,就足以倾覆其性命,粉碎其精魂。

“站在你面前的,是当今天子的独女,本宫在何处,何处便是天家。”

梁昭移步到刘潜跟前,轻轻将他扶起,安抚道:“莫怕,你说得这些,不过是本宫的家事罢了。谁若敢觊觎你的性命,便是与天家作对。”

“但你若执迷不悟,便只怕,等不到远处的贵人来杀你了。”梁昭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本宫最后问你一遍,天授二年六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刘潜艰难地咽了咽嗓子,那些本应随着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之死而彻底埋葬的记忆重新翻涌,在二十年后的清河重见天日,并将把清河飘忽不定的时局搅弄得天翻地覆。

天授二年,对于他们何等小人物而言,并无什么不同,不过是照常应卯,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日子,若非他亲眼见证了——风起青萍之末。

但那一年越京的大人物们约莫睡得不太安稳,因为那一年发生了许多载于史册或话本中的轶闻——恩爱缱绻的结发帝后在那一年第一次出现裂痕,帝王在次年便将在民间苦等的章贵妃迎入宫中,直刺皇后心中要害;黎国公年幼的长子黎攸入宫陪伴心字成灰的姑母,种种隐匿的心酸甘苦自不必说;国公夫人念子成疾,自此缠绵病榻,不久后便仙逝了,黎国公终生未再续娶,这便是后话了...

以上种种,无非都昭示出一点:即自黎敏皇后与先帝缔结良缘以来的,皇室与黎家,抑或是皇室与世家的和睦表象至此碎裂。

此后二十年的明争暗斗与暗潮汹涌,自此揭开序幕。

但这一切,都要从天授二年六月的那的夏夜说起。

乾德帝梁景即位之初,便将象征皇室与黎家永结同心的“仪凤”年号改元为“天授”,意在天授皇权,千秋彪炳。梁景是先皇后黎敏的养子,却并不与黎家一条心,自即位起便有意打压世家过盛的气焰,剪除其在朝在野的羽翼,因此多少也与黎家结下了些仇怨和摩擦。身为黎氏女的皇后黎千羽夹在兄长和夫君之间,两相为难,无能为力。

御书房与国公府的矛盾越闹越盛,直至有一次,天子梁景不顾满朝世家门生的反对和皇后的阻拦,强行削减世家钱谷之权,将原本归属于黎氏的关山、景西等郡的钱谷之权收归中央。黎氏的当家人,也就是黎鉴年轻气盛,仗着自己累世功勋与天子姻亲的身份,率府兵入宫清君侧,斩妖邪,与羽林卫于广场前对峙,几乎酿成叛乱。

当时的刘潜,不过才入羽林卫第一年,恰好在那一夜,成为驻守在广场上,与黎氏府兵抗衡的一员。

梁景脸色森冷,尽显年轻天子的倨傲和威仪:“国公未经传召私自入宫,是要造反吗?”

黎鉴生来便在青云之上,自然也不愿退让半分:“臣及家族蒙皇室恩荫数代,盛宠不衰,先祖曾与开国太祖皇帝结拜,立誓两家永结手足之好。臣的姑母、妹妹皆为天子正妻,臣荣华已极,岂敢有谋逆之心?不过是近日陛下的些许诏令,令开国的功勋之家们有些寒心...”

“因此你便未召带兵入宫,不卸刀剑,来向朕问罪吗?”梁景的面上有山雨欲来的阴鸷,显然已经陷入震怒。

“陛下息怒,是臣妾传哥哥进宫的。”

二人转身看去,黎千羽衣着单薄,未带侍从,茕茕孑立于远处长阶之上,夜露深重,看不清她的神色。

梁景冷嗤道:“看望妹妹需要夤夜前来,府兵环伺吗?”

“臣妾每逢夏至之夜,便会心焦难耐,肺腑有火燎之感,家中常备药丸。但夜深落锁,寻常人等进不去宫内,兄长才出此下策。他素来狂悖,冲撞陛下,实在该罚。”黎千羽声音清浅,犹带痛苦的颤音。

“阿兄,还不速速向陛下请罪?”

黎鉴神色沉凝,他僵持了许久,看向了长阶上仙人一般遥不可及的妹妹,曾经绕膝玩耍,如今深锁重闱的妹妹,终于叹了口气,跪下道:“臣有罪,望陛下责罚。”

梁景眼神复杂地看向他的妻子,语气竟带着些怅惘:“你为何不告诉朕?”

“昔年在东宫,臣妾告知过陛下的。”黎千羽答道。

只是时移世移,当天子下意识地避开黎家女,自然也不会记得曾经屏手画眉的闺房私语。

梁景不再接话,他目光沉冷地盯着跪下的黎鉴,轻慢道:“听闻国公的麟儿已有五岁大了,生得幼雪可爱。宫中许久不曾有孩子了,就让他进宫陪伴姑母,助皇后减轻忧思,早日诞下皇子吧。”

黎鉴半晌后应声道:“是。”

梁景逡巡一番,随手指了一个眼生的羽林卫,道:“就由你护送皇后和国公吧。”

刘潜不敢想象这滔天的重担竟然砸到了自己头上,喏喏应了声是。他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这对兄妹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只见皇后正惊怒地训斥着国公:“你好大的胆子,带刀入宫,你不想活了,国公府上下还有上千条人命呢,我怎么可能保得住!”

黎国公却看似无所谓,他唤了一个名字,应当是皇后娘娘的闺名:“千羽,他羽翼未丰,不敢对黎氏动手。梁景何等谨慎,他只会徐徐图之,操之过急被反咬一口,可不是他乐意见到的。”

刘潜听到此处,心已经凉了一半,他再蠢钝,也知道谁也没想让他活下去。陛下指他,是因为他是新人而非嫡系,黎国公口无遮拦百无禁忌,也是因为他生如蝼蚁,灭口只在一瞬。

刘潜的心中溢满无言的悲怆,但事已至此,他索性听了下去。

皇后的声音中带着疲惫和厌倦:“你以为我为什么好端端地要掺和进来?你知不知道,广场两侧已经埋伏了上百弓箭手,只要梁景下令,你和你的人顷刻间便会化为飞灰。”

“只要他还坐在这个位子上一天,他就是君上,你永远要山呼万岁。不义之师,岂能为天地所容?”

黎鉴不甘道:“黎氏的人也都厉兵秣马,整装待发,纵然他在宫内抢夺先机,难道就能笃定自己更胜一筹?”

黎千羽蓦然间发火,眼眶微红,厉声道:“难道你真以为,今日你二人各退一步、将此事轻轻揭过是为了我?不过是你们心知肚明,他登基不久,你师出无名,朝中局势不稳。届时反声四起,民不聊生,谁能为此担责?今日再如何,胜者也不过是惨胜,终究是两败俱伤。”

“成王败寇,自古愿赌服输。可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可曾想过家中的嫂嫂?攸儿,他的年纪还那么小...你可曾想过...我?”

“梁景胜了,我会从皇后变成废后,或三尺白绫或幽居长门;你胜了,我大抵不会死,不过是从皇后变成不三不四的...长公主?这样看来,我倒是要盼着你胜呢,阿兄。”黎千羽的讽意一览无遗。

她拭去眼泪,又是那个永远雍容的世家典范和今朝国母:“你们互相牵制,才是最好的现状。只要我黎千羽活着一日,哪怕这局面危如累卵,我也会让它维持下去。等我去了,你们要再如何反目,我也不必操心了。”

黎鉴难得放缓了声音道:“妹妹,你别说气话了。”

黎千羽不欲再同他分辨,黎鉴一腔怒气正无处发泄,转身便看见了低头不语的刘潜,杀机毕现。

黎千羽却柔声问他:“我此前未见过你,可是新人?”

刘潜恐惧万分,瑟缩答道:“属下今年刚入羽林卫。”

黎千羽道:“你走吧,不过是个刚入行的孩子,今夜之事,不可与任何人言说,包括陛下。往后,也不要太扎眼了。”

刘潜慢慢后退,逐渐隐入了黑夜中,所幸,随手一指的陛下根本不记得他这个小小的底层侍卫,而黎国公也信守了对妹妹的承诺,才让他这个无名小卒得以带着天家和世家最大的秘辛潜入人海,苟且求存。

也正是黎千羽二十年前的善意,在二十年后给了身处清河危局中的女儿一线希望。

梁昭独自和刘潜相处,听完了这段前尘,她垂眸不语。历经前世风雨而来的梁昭自然知道,黎千羽昔日的气话,竟然一语成谶。世事如此荒谬。

梁昭推开门,向门外恭候的何振——也就是何疯子发问:“之前我问你,钱谷之权是否有所更替,你依稀记得二十年前曾有变换。如今其中内情我已悉数知晓。此前清河一地的钱谷之权,在收归府衙之前,是否归属于章氏?”

何振细细思忖了一番,笃定道:“不错。”

也正是在天子削以黎氏为首的诸世家钱谷之权的举措下,掌控清河经济命脉的章氏开始没落。而当新的血液成为章氏的掌权人,她想要重振章氏,是否便需要从昔日的根基着手?

一切似乎已浮上水面,但潜藏的隐忧仍不容小觑,还需更多证实。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宝宝们的收藏和追更,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