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他们已至章府,待到梁昭踏入府中,大门赫然关闭,章府瞬间围上一群训练有素、身手不凡的府兵。
徐冲领着羽林卫的人在章府外等候,一旦里面闹将起来,便要破门而入护住两位主子的安危。
但此时章府上空却忽然腾跃十数道黑影,于刹那间便辗转到了地面,将梁昭与章府的一众人隔开,个个气势凛然,不可小觑。
章静娴见状挑眉道:“殿下口口声声要静娴遵守约定,如今这是要毁约不成吗?静娴不过一死而已,却能让无数的殿下心心念念的清河百姓为我陪葬,殿下当真思虑好了吗?”
她略带讽意地微笑道:“原以为殿下和那些人有何不同,原来不过是粉饰太平之流。殿下此番作为,与静娴所为又有何异?”
梁昭有些不悦,她叱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领头的黑衣男子恭敬道:“大公子嘱咐属下,无论何时,皆以殿下的性命为第一要紧,任何事情,都越不过殿下的生死。属下不过是领受了大公子的命令。”
梁澈认出了这些人便是当日宝塔山上第二批截杀他的刺客,眼中翻腾着澎湃的怒意与杀机,黎氏,当真是僭越欺上,不知好歹。
梁昭不喜人左右,因此此刻他的噤声,才是最好的选择。
梁昭闻言并未舒心,反而愈加震怒:“本宫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藏匿起来,做些别的勾当,如今倒来替本宫指手画脚?倘若本宫将遇袭一事告知你们大公子,尔等性命焉存?”
那领头人并不退让:“纵使如此,今日殿下身陷险境,我等也绝不能退让。”
梁昭狠厉地将袖中刀抽出横架于脖颈上,她并不会武,但胜在胆大迅捷,因此竟也在这一干老手面前得逞了。
梁澈收回笼在袖中的起势,沉默地垂下睫羽。他已猜到了梁昭的举动,前世今生,她似乎变了很多,但有些事情却一点也未曾改变。
如若是从前的他,大抵会抢下那把袖中刀,将她制住。可不知为何,和她重新经历了一遍清河境遇后,他突然有些心动地想任她施为。听从她,放纵她,任凭她,让她跟随自己的心意一试又有何妨?
再如何,也不会差过从前了。
他本下意识地要打落那把袖中刀,可那起势却在转瞬间化作对黎氏刺客的敌对。
让我们真正地,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吧。
技艺高超的刺客本可在瞬时夺下梁昭手中的刀,将她打晕后直接离去,但或许流着黎氏血的人多少都有点疯子的属性。梁昭的刀离她的动脉十分接近,刀锋已然划开了雪白的皮肉,点点血珠自伤口沁出,恍若落了一地的雪中红梅。
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倒教他们不好下手了。
梁昭无视脖颈间的锐痛,兀自冷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别说是尔等,就算是你们公子亲临,也有君臣之别。身为臣属,不尽臣躬之义,反使主上蒙伤。本宫毙命之后,便是尔等速死之时。”
领头之人眼中精光闪动,他权衡片刻后便不再迟疑,向梁昭抱拳施礼道:“属下冒犯殿下,多有失职,事后定会亲自向公子请罪。既然殿下不欲旁人插手,属下便暂退周旁,殿下若有吩咐。属下责无旁贷。”
言毕,一干人便悉数屏退,和徐冲的人大眼瞪小眼地在外等候。
梁昭这才放下刀,略略轻松起来。梁澈拿出一块手帕为她临时处理了伤口,梁昭忍耐着蛰伏的刺痛,面向饶有兴致的章静娴,正色道:“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谈了吧。”
章静娴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乐不可支地打趣道:“我原以为殿下说,世子是你的心上人是诓我呢,原来殿下竟始终不曾骗我么?”
梁澈的呼吸不可见地一抖,手上的动作却始终平稳无波,不曾颤动一丝一毫。他知道现在不是谈这些儿女情长的时候,因此不曾多言,只是拿一双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招子瞅着她。
梁昭被盯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权宜之计,见谅。”
果然那双神采精华,灼然耀目的招子便霎时间黯淡了下去。
章静娴又道:“其实我是真心想同殿下做朋友的。从殿下敢于在府衙前仗义执言的那一刻起,我便十分欣赏殿下;后来殿下在章府游宴上,虽与静娴意见相左,我却一直觉得殿下是心中值得相交之人,这一点无关立场,无关身份,无关手段,关乎命运。”
“殿下那一番论断静娴虽不能完全苟同,但也曾细细揣摩,觉得不无道理。殿下与静娴皆为女子,深知在男人当道的大越,一个女人想要立身有多么不易。殿下身为王朝最尊贵的未嫁女尚且受诸多桎梏,静娴想要摆脱那些后院腌臜之事,便只能行常人不敢行之事。”
“阴阳不可错位,牝鸡难以司晨,世间的纲常伦理,都是由男人制定的,凭什么便不能让女人来颠覆一番?”章静娴游刃有余地笑着,甚至促狭地看了梁澈一眼:“有些道理,纵然是心上人,也永远难以体会。”
章静娴敛去笑意,面容平静:“我是真心想赌殿下赢的,倘若我们能早些遇见,静娴亦可以身为筹码,供殿下驱策,成就一番大业。”
她轻轻地摇头,神情却有些落寞:“只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章府的一众府兵皆将利器朝向忠心的梁昭梁澈二人,与此同时,门外涌上埋伏的一干人与徐冲及黎氏刺客缠斗起来。门外传来兵戈相击之声,俨然已成为一个新的角斗场。
梁昭厉声道:“章静娴,你要反悔么?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章静娴从容地摆弄周边的花草,甚至还有些闲情逸致道:“殿下,哥哥死了,九族之内,我已没有亲人了。”
她好整以暇地笑道:“殿下不如策反一下我章氏的府兵,看他们要不要自己家人的性命?”
“左右我已成弃子,多少人等着将我推出去替罪,我偏不让他们如愿。既然是一族,便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能只让我和哥哥两个人下地狱呢?那该有多孤独啊?”
梁昭沉声和她谈条件:“你此刻放手,本宫可保你不死,别执迷不悟了!”
章静娴歪着头看向她,她一贯庄重沉稳,是清河贵女的范本,叫人望了她今年也不过双十年华,瞧着竟还有几分少女的天真:“殿下,你生来高高在上,终究同我不是一路人,也不明白,像我这样汲汲营营一生的人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生来为家族所弃,蒙兄长恩荫,没有死在那些不见天日的隆冬里,千算万算,不敢踏错一步,才有今日的光鲜。我向上爬的初心,不过是为着冬日能多几盏炭火,平日里多些吃食,少些打骂,能和哥哥平平安安地自由终老。”
她的眼眶积蓄了些莹润的泪珠,嘲弄道:“可一旦真正的,金枝玉叶的贵人来了,便会将我所付出的一切打回原形,我在你们眼里,还是那个蜷缩在后院里食不果腹的弃子。”
“我一生为命运翻覆,临了能拉金枝玉叶的贵人为我殉葬,此生也算不枉。”
“公主殿下,你自视甚高,可你不过是赢在投胎的运气罢了。换你在我的位置,你未必能如此坦荡,也未必做得比我更好。”
“摇尾乞怜,铡刀高悬,那不是我的作风。要我靠着您随时能够出尔反尔的垂怜苟且求生?章静娴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交易,我的命数,永远只能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
梁昭道:“所以你是要我们陪你同死吗?”
章静娴破涕为笑:“殿下,我向你立誓没有虚言。我所说的交易,自然也不会是一个死局。”
她轻轻为面前的二人各斟了一杯茶,柔声道:“这两杯茶,一杯生,一杯死。二位需各饮一杯。”
“左右你们已失去别的选择,章氏的死侍虽不敌天子和黎氏的近卫,但人多势众,还是能够再拖延片刻的。”
“若二位都不愿喝,那静娴只得请人送二位上路了。”
“以我的私心,自然还是希望殿下能赢的。胜者,便能得到静娴馈赠的解药。”
她扫了一眼梁澈蓄势待发的袖中手,笑吟吟道:“世子也不必白费力气,自诸位踏入此地起,便吸入了限制习武之人的药物,如今也该发作了。”
章静娴袅袅婷婷地一摆手,丧服宽大的袍袖垂落,似飘动的白幡:“二位,请选吧。”
梁昭看向神色不明的梁澈,轻声道:“我很想知道你要如何选。”
梁澈墨眸沉沉,似乎蕴藏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我想也先听听你的心意。”
章静娴没有骗人,若她只是想要二人速死,方才便足以动手。这个女人不过是在欣赏,所谓情深不逾的高位者在面临精心设计出的生死抉择时,是一如往昔还是丑态毕现?这种僭越乃至掌控上位的举动为她这个将死之人带来了莫大的快意。
若梁澈愿意为她去死,那么在此时便是趁机除去往后最大障碍的最好时机。
但,她真能问心无愧么?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掉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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