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柒的伤口胡乱地用白布裹着,正微闭双目,不紧不慢地摇晃杯中荡漾的清茶。
他垂着睫羽,慢条斯理地喝茶。察觉到少女直勾勾的目光,他掀起眼皮,向她看过去。
许是仗着程越站在身后,无法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叶沁竹的神色自然许多。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眼底清光闪动,犹如日光下的碎金浮粉。少女弯起细眉,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顺便做了个口型:你的伤——好点了吗?
苏长柒动作一顿,目光不自觉停驻。
她笑得更灿烂了,灿烂到令苏长柒恍然愣神。
过了不知道多久,才总算恢复过来,放在握在手里的瓷杯。
叶沁竹忽然觉得,自己做的无用功甚是可笑。
她又是大半夜出去找人,又是千叮万嘱,结果踏破铁鞋无觅处,阿七竟然就在地境定下的名册上。
心情仿佛做了过山车,落落起起。先前紧张绝望,如今得见天光,浑身轻松。
喝了茶,推拒侍从敬上的灵酒。认真补充完能量和营养,叶沁竹放下筷子,安静地等宴席结束。
原本就各怀心事的众人,在圣女停箸后,也纷纷不再进餐,等候主座上的人宣布正事。
身后程越咳嗽一声。
叶沁竹听到程越的信号,缓声开口:“今日我挑选灵子。无论我选到的是谁,都需立刻与我同行离开地境,前往浮灵教,不得有误。”
她起身,装模作样扫了一眼所有人,撩起裙摆走下台阶。
叶沁竹故意从离阿七较远的位置开始,姿态端方地一路走去,而后在角落里停下脚步。
双手撑上台案,广袖垂落,白衣少女微微俯身,低头,朝身下之人浅笑。
她没有高声说话,看似在等候程越首肯。
实际上,已经用气声说了一连串:“待会儿走的时候,你假装扶着我,把身体重量压过来,我扶你。”
“是你答应和我走的,我保证会尽我所能对你好,你不许赖账。你要是没有反悔,就点一下头。”
这并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叶沁竹清楚。
阿七留在虚景地境,至少是安全的,一旦和他离开,她周围的危机也会波及到他身上。她何尝不是在害人?只是形势所迫,无法说得更多。
苏长柒听完她全部的话,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干脆地点头同意。
叶沁竹翘起嘴角,浑身洋溢说不出的喜悦。
重新挺直身子,素白玉手探出,叶沁竹的声音不轻不重,神色端重:
“就他了。”
一板一眼,像个真正的圣女。
如果不是她固执地伸手,想搀扶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伤者。
苏长柒想,她应当不明白自己昨夜胡乱一抓,有多大的威力。
要是她知道自己这一伸手,极有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破了他的幻术,还敢不敢如此行事。
在叶沁竹浅笑盈盈的目光下,苏长柒伸手。即将相握时,有意往旁边偏了数寸。
绕是如此,暖意仍从掌心攀上,由浅及深。
叶沁竹眼疾手快,赶在苏长柒的手落下前,一把抓住。
再小心翼翼地绕到一旁,帮他搬开椅子。
叶沁竹侧转面庞,朝苏长柒使眼色,神色鲜活。她的手掌很暖和,五指纤细白净,有力地握住男子的手,顺道捏了两下。力道不轻不重,像是特意在提醒。
灵子要有灵子的样子,哪有刚被选中就不听吩咐的。
周围并未响起骚动。和上次不同,苏长柒的幻术依然有效,无人察觉异样。
苏长柒的眸光落在交叠的手上,定了许久,不动声色地移开。
罢了,她的特殊之处,与他有什么关系。
在一片虚情假意的道贺声,程越自高处走下。
他上下打量苏长柒,发出轻蔑的“嘁”声:“圣女殿下好眼光。”
她怕是被吓傻了,为了表示诚意,竟然选了个重伤的废人做灵子。如此也好,省得他操心。
“既然选好了人,就请圣女先上鸾车,随队往行宫进发。待与接应队伍汇合后,再行交接事宜。”程越连声催促,逼着叶沁竹带着灵子登上鸾车。
迎送圣女的鸾队由十驾华车组成,叶沁竹的鸾车排在次位,拉车的是尾羽纤长漂亮的五色鸾鸟。
鸾鸟性格温顺,收拢翅膀在地境外安静等待,等少女和男伴登车后,仰头发出一声啼鸣,依照顺序振翅高飞。
程越没有同车队一起离开,他藏身暗处,待队伍离开后,显露身形找到管事。
“虚景地境出了什么事?”
管事好容易送走大佛,正在长吁短叹,看到程越,吓了一大跳:“大人说笑了,我一直看管地境,并未发生变故。”
身为保护圣女的修士,程越的修为远高于他们,深不可测。要是惹恼他,恐怕整座地境的人都要遭殃。
程越:“那个灵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
“他的气息紊乱,呼吸支离破碎,分明是受过重伤。灵子一向是锦衣玉食,又不得离开虚景地境,若不是地境曾有人入侵,怎么会伤得如此严重。说!”
“属下不知……属下并没有……”管事结结巴巴,脸上表情满是疑惑,“属下一直看管地境,对灵子严加管理,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那名灵子受伤如此严重。”
程越:“我再问你,让你依照名册点人,你把名册放在哪儿?圣女点人的时候,为何不把名册呈上?”
管事脸变白了:“大人,您有说过吗?”
他露出恍惚的神情:“我的确是依照大人的吩咐,挨个儿点人放进来,但名册去了哪儿……我不知。”
管事“噗通”跪下:“属下该罚,可能有人混入地境中,求大人饶命。不如上报教主,让他来彻查地境,也好保护圣女——”
寒光闪过,他再说不出话。
头颅滚至地毯,血流满地。
男人脸上的表情还充满祈求,嘴巴大张着,试图说些什么补救。
“不必了。”程越冷声,“圣女不需要保护。”
他越想越不对劲。
“我会不会小瞧了她?”程越喃喃,“或者说,小瞧了她的同伙?”
“干脆制造虚景地境遇袭,贼人破除结界,在返程时攻击鸾鸟,杀害圣女的假象,免得夜长梦多。”程越目光沉沉,已然打定主意。
此刻在鸾车里的叶沁竹,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察觉。
她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侧身盯着苏长柒看,寻思该如何把自己的情况说明。
或许是上鸾车的动作幅度太大,在登车坐定后,阿七就不再有动作、声息。
他的状态比最初还要糟糕,闭合双眼,无力地倚在窗旁,偶尔发出几声咳音。面色苍白,纤薄嘴唇褪尽血色,压抑痛楚般紧抿。
若不是还有呼吸,恍然一具失去生机的死体。
“起来一下。”叶沁竹对他说。
叶沁竹手里拿过软枕,垫在靠背前。从盛放行礼的木箱中扒拉出一件毛绒斗篷,拎起来用力抖了几下,披到苏长柒身上。又擅自调整,仔细系好带子。
然后,挺起胸膛,清了清嗓子:“恭喜你,阿七,你上贼船了。”
“我可不是你想象中的,能让你借势成为万人之上的圣女。”叶沁竹说。
反正程越也会主动摊牌,倒不如让她抢占先机:“你跟了我,只能处处受制于他人,还会有性命之忧。”
苏长柒:“……”
他沉默,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甚至嫌叶沁竹吵。
这是桩各取所需的交易,他需要进入浮灵教的地界,寻某样东西,恰好有人提议与他做戏,仅此而已。
苏长柒无动于衷,反而让叶沁竹陷入尴尬的境地。
“吓着你了?”叶沁竹还以为他被吓傻了,慌忙缓和语调,“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觉得……用那种语调说出来,不会太严肃。”
“我不是坏人,也是形势所迫走到这一步。”叶沁竹声音细弱蚊蚋,“我保证不会伤害你。如果可以的话,我们逢场作戏,一起合作把他们骗——”
最后的词还没说出口,身上忽然多出股无名的力量,把她压着往下。
“噗。”
轻微的穿刺声。
叶沁竹转头看去,一枚真气凝成的箭矢穿透车厢,留下微小的空洞。冷风呼呼往里灌。
要是她没有动作,穿透的就是她的脑门。
叶沁竹猛地意识到什么。
撩起车窗帘探头。刚看清外面的景象,面色刹那间惨白如纸。
驾车的鸾鸟翅膀耷拉,脑袋不翼而飞,巨大的身躯坠落,连带金碧辉煌的华车向下俯冲。
程越要杀她。
叶沁竹很快明白发生的事。
她即刻动了起来。
把尖叫声压在喉咙里,打开放在鸾车内的行李箱。里面大多是原圣女遗留下的宝贝,程越轻视她,检查时只是随意扫视,并没有多在意。
叶沁竹从箱子侧壁上撕下张画好的符纸,捏在手里。须臾后,忽地起身,把符纸塞进苏长柒手中。
“拿好。”她急声道,“它能救命。”
转身又揭下张空白黄符,强迫自己恢复镇定,铺在左手手掌。
熟练地咬破右手食指指尖,按在符纸上。
要快,要稳。
她练习过无数遍,先是一竖,再弯折,圆弧绕过中线,然后——
车身再度摇晃,或许是撞到树枝,出现剧烈的震荡。
对叶沁竹而言,这可不是好事。
在颠簸中,她最后一笔直接画歪,无情宣告她的努力全部作废。
这是她唯一会的符文,这张符废了,重画一张根本来不及。
最后的时间短暂,叶沁竹还没来得及决定是睁眼亡还是闭眼死,颤抖的右手被人握住。
云山雾色拢了上来,身后之人睫羽微垂,病容孤冷,漆黑如圆扇的睫毛根根分明,眼底仿佛暗色无波的湖面。
他抓着她的手,引导她的指尖轻轻往上一勾。
巨响。
无头鸾鸟轰然坠地,华车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