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等你的吩咐。”苏长柒的声音几乎贴在耳旁,清晰有力。或许这就是修士指尖的密语传音。
“如果圣女迟迟没有反应,恐怕会遭受怀疑。”
说完,他松开轻抵少女肩胛的手,静静观察叶沁竹的动向。
叶沁竹被苏长柒的话语惊到,动作一下子被打乱。
原本打算回撤的手,半途下落。
不偏不倚,落在他身上。
更确切地说,腰上。
然后迅速抓紧。
她的眉眼狠狠跳动几下,然后一咬牙,一挺身,凑到苏长柒面前。
决定硬上。
“就是现在,按照约定,陪我演一场。”叶沁竹道。
眼底的紧张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强撑出的骄横。
“没关系,在他们眼中,我是圣女,他们不敢欺负我们。”
再说,浮灵教的教众再恐怖,有那位肃玺仙尊给她带来的威慑力大吗?
那才是她要面临的最后一关。
叶沁竹空闲的手掌心用力,搭在冰凉的行李箱上。细长双腿交叠在一起,微微扬起下颚,露出矜持娇纵的神色。
眼前人听到她的话,眸光一顿,轻轻点头。
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眼尾桃花凋零,一片死寂。他坐在叶沁竹身边,随她折腾,有种半死不活的风味。
得到同意的讯息后,叶沁竹放松掌心。她撑住身体,挑起细眉。转身朝看似无人的树林厉喝:“给我出来!”
浮灵教的教众认为,圣女由神灵选中,在修行时将与历任圣女建立联系,一起沐浴神灵恩泽。
这种蛊惑人心的言论,正好被叶沁竹积极利用。
既然她背后有神灵撑场,教众就必须对她百依百顺。相比起好说话的普通人,一个脾气古怪的圣女,偶尔有令人大跌眼镜的行为,也算不得违背人设。
必要时,还能恐吓教众。要是不乖乖听话,她就向神灵告状。
教众正躲在林中,不敢吱声,生怕打扰圣女。突然遭点名,慌忙重新列队,鱼贯而出。
为首之人,不是程越。
叶沁竹心念一动,视线快速从一干教众中掠过,愕然发现,程越不在其中。
他没有来,难道事态暴露,正在被问责?叶沁竹的心骤然提起,强装镇定,脸上表情不变,看向打头的陌生人。
“我等惊闻变故,立刻组织教众前来。幸亏圣女无恙,果然是神灵庇佑!”为首人道,身后修士整齐有序,一同下跪行礼。
叶沁竹搂着苏长柒,冷笑:“难为你们居然来找我,我还以诸位眼见圣女陷落,已经有换人的打算。”
“不敢,不敢,神灵一次只会指明一名圣女,我等必不会怠慢。”修士们齐声道。
“哦,原来是培养成本太高。”少女阴阳怪气。
她全然不顾自己说出的话,也不顾修士们或惊愕或尴尬的神色:“尔等心里有数就好,要是在祭祀之日前惹得神灵不快,小心遭天谴。”
“你是谁?”她抬指轻点为首之人,“程越呢?”
迎接圣女的一干人里,打头的是一名魔族。头戴兜帽,周身被黑色外衫包裹严实。和修士并无太大区别,唯有面上青色魔纹,暴露其并非人修。
见到二人,他同样一脸的震惊,比起身后的修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时而看看叶沁竹,时而看看叶沁竹身旁的苏长柒。
难道觉得阿七又弱,又菜,不应该被选中吗?
叶沁竹怕他对自己选的人提出异议:“看什么看,再看我的灵子,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骂完,默默在心底向他道了个歉。
“属下知错。回圣女,程护法在鸾车出事后,第一时间赶往此地,不知为何还未到达。”魔族立刻把头低下,“似乎,好像,是迷路了。”
他说,边说,边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哦。”叶沁竹回了一个字。
面上不显,内心花了许多时间,才把抬手能捏死她的程越,和迷路两个字联系在一起。荒唐感窜到喉咙口,又被她勉强压了下去。
“那你又是何人?”程越把错误塞到她眼皮子底下,叶沁竹知道该怎么做。
“在下林翎,担任教内左护法。圣女千金贵体,程护法负责近身照顾,我备好行宫,于今日恭迎圣女。”林翎答复。
“近身,照顾?”圣女显然对他的说辞非常不满,“他配吗?”
林翎呆滞,叶沁竹扬起空闲的酥手,挑指点向他:“不仅伺候得不好,堂堂修士居然还能迷路。今日起,你来代他的职位。”
“我不愿和他纠缠,你知道该如何说。”
林翎沉吟片刻,低头拱手:“是。”
“请无须担心,一切交于属下。”他回身拍手,招来新的车驾:“请圣女与灵子登车。”
话音落下,立刻有教众上前,轻点鸾车废墟的可用之物。叶沁竹的行李箱也被稳稳当当抬上灵马后的车厢,安置在车座下。
为全面保障圣女体验,不让她在神灵面前抹黑教会,马车准备齐全,精致豪华,甚至布置了隔声符,车内车外全然两个天地。
那个瞬间,叶沁竹突然有了做圣女的实感。
心下感慨,动作没敢松懈。她登上台阶,伸手去拉阿七。谁料一下没拉动,苏长柒移开她的手,示意她先上车。
叶沁竹一步三回头,满心满眼地担心。
似是觉得自己回头太频繁,为了维持人设,扭头瞪了林翎几眼:“给我拿伤药来,没看见我被剐蹭到了吗?”
林翎连声答应,神色恭敬,头却抬着,观察二人举动。
少女神情紧张,身形也不稳,不足为虑。男子……
林翎一下子顿住呼吸,他清晰地感觉到,少女登车后,男子并未与她同往,而是停下脚步,眸光如寒霜砺剑,悬于林翎头顶,顷刻便会落下,将他碾做尘埃。
恐怕在最初见面时,苏长柒就发现了他的异常。
林翎深深吸气,战栗地开口:
“仙尊。”
“肃玺仙尊。”他补全称谓。
“在下还在想,程越修为高深,缘何会迷路。仙尊在此,一切便说得通了。”
林翎知道苏长柒是什么人,也知道在数量众多的修士眼里,肃玺仙尊是什么人。
少有天才之名,十四岁起被囚于地笼。数年后,侥幸得脱,坠入魔渊,却道心稳固,罕见地并未成魔。
二百年后,一剑劈开仙府山门,因顾及苍生,放弃屠戮仇人。
高坐首位,行踪莫测。
“你为何知道我的模样?”苏长柒问。视线幽深,宛如寒霜。
林翎下意识合上嘴,忽见苏长柒手中泛起灵光。他控制不住地开口:
“机缘巧合,我见过您的画像。”
“此邪宗许多人,都已经换做我们的人,只等祭祀日出动,一举歼灭邪宗。自从仙君离山后,主母担心您背弃仙门,一直在派人前往浮灵教,寻找您的踪迹。我等也希望少主能离开仙府,早日归来,一直在寻找你。没想到……您会和圣女一道儿。”
林翎心惊胆颤地说完,终于能合上嘴。他等待许久,没听到苏长柒继续问,抬头时,男子已踏上台阶,借力进入马车,步伐不曾停顿片刻。
林翎看着苏长柒的背影,面露思索。
车内布置宜人,厢体宽广,坐垫柔软。帘笼垂下,安静落在四方小窗前。
叶沁竹坐在位子上,正焦急地等候苏长柒。
“林翎把你拦住了吗?”她心惊肉跳。
苏长柒摇头。
叶沁竹又问:“那为何耽搁那么久?”
“飞虫恼人,驱走他耽误些时间,仅此而已。”男子答道,拉开和叶沁竹的距离,安静坐下。
“真圣女的待遇真不错。”她由衷地说,“这段时间,你应该不会受累。”
等候片刻,不见回应,叶沁竹好奇扭头,发现苏长柒正在脱衣服。
斗篷下那件云山色长衣,赫然多出片汗渍。认真去看,明显是一个手印。不偏不倚按在背后腰带上方,半天没有干褪。
她干的。
始作俑者立刻变了脸,干巴巴地解释:“我太紧张了,生怕被拆穿。但你看,效果确实很出彩,等我多练几遍,一定会习惯。”
她把手藏到背后,撑起笑脸嘿嘿几声,拉开窗格帘继续假扮嚣张圣女:“伤药呢?还要我等多久?”
马车颠簸,帘子晃晃悠悠,搭在叶沁竹梳好的发髻上,小姑娘红着脸,半晌不敢把头转回来。
苏长柒看向手中的斗篷,修长手指伸向衣领雪白的绒毛,并指拨动。
细心寻找后,苏长柒看到毛领上已然干涸的血点。
像一朵寒冬的腊梅花,深扎在积雪中。叶沁竹昏迷期间抱着他,手指攥着斗篷,无意间把自己的血留在上面。
吸入魔息后,没有立刻发作到无法自控的地步,气息甚至短暂平复,想来也是因为如此。他手里拿着衣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把脸埋进去,贪婪吸取血腥的冲动。
他先前检验过,之所以初见破了他的障术,是因为少女食指的伤口还未愈合,血渍蹭在衣角。
她的鲜血能破幻术,能以未修炼的灵体成功画符,还能够遏制魔息蔓延。如果是有人特地把她送到他面前,想获得什么好处,为了探听他的动向和身体情况,必然耗费了一番心血。
她是魔族中人?还是仙门弟子?
苏长柒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猜想,尚未对有可能的势力进行排除,手背被戳了一下。
叶沁竹手里端着托盘,取过盘上的膏药递过去:“给。”
“林翎说此乃教内秘药,无论被何物所伤,涂抹后都能愈合迅速,连疤痕都不会留,大概率是没毒的。我记得你手上有伤,如果还有别的伤口,趁机一并用了。”
苏长柒没接她递出的膏药,叶沁竹不敢看他的脸色,直到手臂发酸,手上才倏然一空。
包装精致的外用药落到苏长柒手指,男子目光落于其上,五指托着它,仿佛在把玩,指尖轻拨。
“你的目的是什么?”他忽然问。
在叶沁竹不注意的地方,苏长柒描画出一个符阵,灵力将车内包裹。
叶沁竹看不到符阵,阵法运作却能影响少女的思绪。灵阵运作时,会让叶沁竹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把真相老老实实交代。
苏长柒懒得在这些琐事上耗费时间。她的背后是谁,到底要做什么,直接问明白就行。
苏长柒操纵指上灵符,等待叶沁竹的答复,似乎心情颇佳,嘴角甚至微微上扬。姿容优雅,眼底却是一片寒冰。
眼前少女听到问题,不禁愣住。顿了片刻,像是想到什么,放下心头戒备,咯咯笑出声。
而后阴影洒落,苏长柒抬眼时,叶沁竹欺身上前,没说话,杏眼先弯了起来:“还能有什么目的,我在讨好你。”
苏长柒心头微怔,抬眼和叶沁竹对视。
“我们实力相差巨大,你有帮我的可能,我阿谀奉承不是应该的吗?”叶沁竹昂起脑袋,露出坦然的神色,“是我有求于你,哪怕卑躬屈膝,也不觉丢人。”
苏长柒唇边的冷笑淡去:“这算什么理由?你知道我的实力,虚弱之至。”
目光下撇,看向手中灵阵,阵法运转如常,并无故障的迹象。
“那又如何?”叶沁竹反驳,“我需要你,你在我这儿堪比无价。”
“所以……能不能先教我最易学的,比如,你在鸾车上补全的那个符文?我已经把大半部分的符文背下,再多学一个能锦上添花。”
苏长柒没理会她:“除去被献祭,你还害怕什么?”
他等着叶沁竹说答案,这种时候,提无关紧要的问题,往往能觉察出真实。
小姑娘听到问题,露出奇怪的神情。她当着他的面,开始掰手指头:“怕死、怕程越、怕肃玺仙尊。”
苏长柒:“?”
“肃玺,仙尊?”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为何?”
叶沁竹也不知道,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我觉得他很可怕,特别可怕。”
她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分,试图补救:“其实在遇到你之前,我觉得修士都很可怕。对普通人态度也很差,但自从见到你以后,我觉得修真界也是有好人的。”
等了许久,没听到接下去的话,她安静地守在一边,时不时挤出提醒:“阿七、阿七……符文、符文的事……”
苏长柒没有回应,头略低着,散开的乌发顺着耳畔垂落。
她说的都是真话。宛如一张铺开来的白纸,坦诚得不可思议,把所有的细节展现给他看。反倒显得他小人之心。
除去最后一点。
他与此人素不相识,竟在不知不觉见,让人觉得他可怕。苏长柒隐约能想见,若是在仙门,又该是何等铺天盖地的荒唐言论。
罢了,将死之人,随他们口舌。
收手,将灵阵泯去。
视线落在叶沁竹指尖伤口,苏长柒抬手,把斗篷递给叶沁竹。
叶沁竹接过斗篷,一眼看见其上的血迹,顿时紧张起来:“你身上有伤?还是咳血了?”
苏长柒:“是你的血。”
“啊?哦……”叶沁竹不好意思,把斗篷团了几下,塞到身后。
车内温度尚可,她不必担心两人受冻,放心大胆地把斗篷藏起来。
待叶沁竹又一次倾身向他,苏长柒忍不住提醒:
“你的手指也有伤。”
“我不要紧。再说,以后还要联系画符,留着伤口,下次撕起来更省事。”叶沁竹骄傲。
意图活下去的迫切,让她早就做好受苦受累的准备。
“以符入道者,不应当直接用血。”苏长柒思索片刻,纠正她的观念。
“修行之人画符,以心中之念成笔下之文,靠的是外祭真气。修为微薄之人,大多依靠符纸原有的灵力。以血画符,符修寻常时期极少使用,大多为鱼死网破时的孤注一掷,能提高威力,可稍不留神便会反噬己身。”
叶沁竹心说,我的符只有放血时才灵验:“但……”
“符修的入门并不难,人间界术士也能提笔成字。你所言的符法,可学,其余诸符,需要备足知识后,改掉用血的习惯,再习。”
“需要预先学习的……”苏长柒手指施力,把膏药抛回,刚好落在叶沁竹手心,“我来教你。”
叶沁竹接住药盒,听闻言语,愣怔片刻。把苏长柒话里的意思尽数消化,她猛地转头:“您亲口答应了?”
“嗯。”苏长柒答。
抬头,见叶沁竹乐不可支。她没法大声庆祝,只能紧紧拽住袖子,咬着嘴唇忍笑。少女的模样落进浅眸眼底,苏长柒眸光轻动。
“先处理手上的伤口。”他说。
“好咧。”她兴奋的时候,连带尾音都是发颤高扬。
她把手探到苏长柒眼底,哄孩子似的:“来,伸手。”
迎上那双寒凉的眸子,叶沁竹:“此前不是说了吗,我会尽可能对你好,伤药也是如此。你先用,我次之。”
神情坚定而真挚,一副没有回旋余地的模样。
和先前恐惧地嘟哝名号的模样,截然相反。
当真奇特。
苏长柒被她不知看了许久,低头避开叶沁竹的目光,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无声抬起。
作者有话要说:竹子:嘤嘤嘤肃玺老可怕的。
七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