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窗外,闷雷响。

紧接着大雨滂沱,仿佛永远不会变化的四季庭院,被雨水打得抬不起头。

恍惚间,苏长柒听到有人在喊他。

一声、一声的,把他从痛苦中唤起。

他一点都不想醒。

从很早很早前,苏长柒就想着速死,不过是由于自己的骨头还存于世间,他想一并毁去,而后长眠。

现在,放弃去寻找最后一块灵骨,放弃了长久以来的执念。

应该是值得的,如此有生命力的存在,不应当像他一样,黯淡无光。

手腕泛起凉意,温热的血从体内流出。苏长柒挣扎几下,缓缓睁眼。

他靠在叶沁竹身上,不知何时被扶上床。身体紧绷,血从手腕旧伤口处流出,落到地上。

“我开了灵视。”小姑娘手里捏着把匕首,心惊胆战地说,“我看到那些东西堆积在腕骨,就擅自……”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苏长柒咳了一声:“没有。”

“原本就是要破开灵脉,逼出毒血的。”他的声音很轻,“你不过提前了些。”

叶沁竹:“提前?”

苏长柒:“嗯,蛊虫寅时才会息止。一般,我会等那个时候再切开灵脉,方便一些。”

她露出无法言说的神情,瞳孔发红,有晶莹的东西在其内打转。少女姿容秀丽,怆然欲泣的神色下,更显得楚楚可怜。

又是一声惊雷。

伴随的,还有连绵的风声、雨声,似有人在欢呼。

苏长柒缓缓眨眼:“你之前不是问我,浮灵教有没有神灵么?”

“是有的。”他缓缓道。

“而且,现在它醒了。”

他的声音很低,像在描述一个故事,叶沁竹被吓得一激灵,险些松手,从床上弹起。

“什么?!”

“这是浮灵教势力的特色。每当邪灵苏醒,教内灵力变动,天气便会随之变化。邪灵苏醒时,便是迎盏日。”

叶沁竹茫然地掰手指:“我们在这儿,待了才十日左右,距离祭祀日还差十天。它这么早苏醒,为了什么?”

苏长柒闭眼,缓了很久:“是提前醒了。”

“自从被庚辰仙府的主母击败后,它只会在祭祀日前三日醒来。如今这副模样,可能有什么人或物,在吸引它。也有可能是它察觉出异样,强行解除沉睡。”

苏长柒把自己知道的,慢慢说与叶沁竹听。说到最后,他发不出声音,反手抓住叶沁竹的腕骨,无意识地往上施加力道。仿佛这样,便能让身上的疼痛稍加歇止。

为了确保他在毒发时无法行动自如,医修下了猛药。蛊虫吐出的毒液,先遍布骨髓,再往外慢慢渗透,甚至找不出可以压制的痛点。

叶沁竹被他握着手,咬牙没喊疼。她深吸一口气,不敢碰苏长柒,只能维持现在的姿势。

“你先别说话,睡得着吗?要是可以就睡会儿。”

实在是太吓人了。

天知道等她发现不对劲,开门看到苏长柒伏在案上,神色痛苦的时候,惊吓有多大。

她知道阿七能忍疼,拿刀捅心窝,叶沁竹都没见他皱眉,力气全无趴在桌上,必然是比刀伤重成百上千倍的痛苦。

扶他躺下的时候,苏长柒几乎失去意识。

叶沁竹傻坐许久,终于想到了上次阿七刺穿心脉的笨办法。她依照他教她的步骤,果断开启灵视。

视线穿透眼前人的长衣、肌理,落在灵体黯淡无光的脉络上。

她看到两道黑色痕迹,挤压在阿七的灵脉中,其一自心口位置向外蔓延,其二透骨而出,却被一点点挤压,落在手腕上。

他的心脏、脖颈处,布满尚有灵力残留,一看便是新添的大小伤口。伤口错杂众多,灵力顺延伤口外泄,丝丝缕缕触目惊心。

阿七,经历过什么?

叶沁竹下刀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先帮你把腕上的伤口包扎一下。”没听到答复,叶沁竹结结巴巴地提议。

“放心,我不上药。”

她迅速翻出绷带,一圈圈缠上去。鲜血再次在眼前铺开,叶沁竹满眼心疼,定定瞧着被染红的白布。

忽然,没有再动。

目光落在从苏长柒腕上,往外汹涌的鲜血处。

血液初时浓黑,到后面毒素渐少,由黑转红。

叶沁竹默默看着,表情一连几变。她自己都没发现,面上神情从最初的纠结挣扎,到最后,已然是目不转睛地盯住苏长柒的伤口。

之前几次,苏长柒都在叶沁竹靠近前清理血气,仅仅此次,叶沁竹清楚地看见不断涌出,又被他用术法去除的殷红色。

她被奇异的力量推动,忍不住又凑近了些。

确实是人类的鲜血,但毫无腥臭,甚至泛着诡异的香甜。掌心滚动的血珠有莫名吸引力,刚被激发灵脉的身体怂恿思维,催促主人抬手、张嘴,一颗不漏地将那些血水尽数饮下。

叶沁竹的嘴唇动了动。

“别喝。”男子的声音冷冽如旧。

叶沁竹猛一机灵,反应过来自己想做什么,她急着往后仰,险些从床板翻下去。

慌慌张张想解释:“我不是,我没有,我怎么可能——”

她擦拭沾到手上的血,满脸仓皇。

“低阶修士尚未能自如控制灵力,而服用高阶修士的血肉,是快速增长修为的一种方式。”苏长柒已经止住血,“会产生冲动,是自然而然的事。”

“但我的血不能喝,血里留有蛊毒,要是你喝了,也会中毒。你灵体弱,说不定会扛不过去。”

叶沁竹一阵阵地反胃:“后面的话,完全没必要提。你放心,我没有不良嗜好。”

她无措地道歉,完全不敢看苏长柒。

反倒把对方惹笑了。

“不必在意,此乃本能。”苏长柒说。

本来是安慰之语,听到“本能”两个字后,叶沁竹反而更伤心了:“真的,真的对不起。”

苏长柒笑出声。

他无力地倚在床上,脸色苍白,脸上的笑容却真心实意,多了丝鲜活。

正笑着,门口响起林翎的声音:“圣女殿下,仙长。”

“神灵苏醒了。”他说。

林翎脸上神色莫测:“若无意外,翌日便是迎盏日,待七星盏点亮,就要请圣女前往主殿,参与神明婚礼。”

——通俗而言,便是祭祀。

叶沁竹扶住苏长柒,扬声对外:“我知道了,退下吧。”

“还有一件事……”林翎支支吾吾,“当初和仙长有说,主教会那边派遣了替换灵子,现在已经到了。不知圣女是否有时间,愿意接见他?”

“替换灵子?”叶沁竹蹙眉。

她刚想说她不需要,手被握住,男子倚在她身上,微微摇头。

苏长柒:“让他来。”

“你要离开了?”叶沁竹脱口而出。

苏长柒:“没有。”

从决定留下来的那刻,他就没打算离开。而留下来的每一日,都让他无比庆幸,曾经做了对的决定。

“你可以见那个人。”他道。

“他是庚辰仙府的人,当是发觉你身份有异,专程来寻你的。他是善者,会帮你。”

庚辰仙府。

“肃玺仙尊在的那个仙府?”

叶沁竹浑身一激灵。

“是,他们在正教会有内应,可以在浮灵教行动自如。”

苏长柒又笑。

他像是很开心,但过于虚弱,笑到一半,轻轻咳嗽。

叶沁竹:“原来如此,阿七当真见多识广。”

她确实该去见那人,一是可能会有离开浮灵教的方法,二是她第一次接触庚辰仙府的人,可以通过其言行,推断出肃玺仙尊的真实形象。

但是……

那个人,真的是来找她的么?

叶沁竹转头,看向苏长柒。

他的语气温和依旧,充斥淡淡的落寞与孤寂。勉强恢复力气,忍着疼,侧身离开叶沁竹身上。

身旁的小姑娘露出沉思的神情,像是在思索苏长柒的话。蓦地,她抬头:“你认识那位,自称是替换灵子的人吗?”

苏长柒点头。

叶沁竹:“那他来,是不是也是来寻你的?”

苏长柒的目光飘忽一瞬:“我不想见他。”

不想。

“为什么?”叶沁竹不解,她和苏长柒靠得很近,手里捏着块帕子。觉察到男子额角因疼痛沁出汗水,就伸手去擦拭。

“如果是来帮我的,为何不能对你施加援手。”

她杏眼忽闪,有探寻的意思。

苏长柒一直平平淡淡,看着无碍,总让叶沁竹感到担心。

他的心里仿佛一直藏着什么,他不说,也没人问,就这么沉沉坠下去。

阿七像幅紧紧闭合的画卷,藏到画阁的积灰处。它不具有自己的意识与自由,无论是被人发现、展开,还是被塞回更深的角落,都与它无关。

叶沁竹留意到这幅画,但他藏得太高了,小姑娘垫着脚都够不到。

于是她想,有没有凳子,让她能搬过来,踩着够一够。

林翎被晾在门外,等候许多时间,终于忍无可忍,又补充了句:“他似乎很着急要见二位,尤其是仙长。那人……身份特殊,若是硬闯,我不敢拦。”

叶沁竹感觉苏长柒推她:“去吧。”

“有难言之隐,告知便是。他是医修,懂得照顾情绪,不会细问。”

“他是医修?”叶沁竹的语调扬起。

“那是不是,能让他过来找你?”

“我不是医修,除了陪着你,什么都做不到。如果他能来帮忙,肯定能减轻些你的痛苦。”她双眼发亮。

注意到男子脸上的晦暗神色,叶沁竹闭上嘴。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长柒却开口:“那个人,曾经救过我。”

叶沁竹:“!”

“然后他后悔了。”

“他担心我会恩将仇报,反过来害他。”

“此次前来,恐怕也是为了此事。”

苏长柒说着,长睫垂落,撒落一片阴翳。

他说得很小心,没有透露过多的信息,叶沁竹即使听到,也不会把他和自己一直提防的对象联系起来。

“但你放心,他本质不是坏人,凡人有难,必然会毫不犹豫施加援手。”苏长柒补充。

叶沁竹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苏长柒以为她会离开里间,见那名医修时,少女低声开口:“阿七,你有没有,和他,解释过?”

苏长柒:“?”

他侧过脸,投去疑惑的视线。

叶沁竹一本正经:“你看,你最初遇到我的时候,也是闷葫芦。如果我没有主动搭讪,可能永远不会和你走到一块儿。”

“担心你恩将仇报的事,是误会吧?”她说。

苏长柒没有答复,于是叶沁竹抬手,戳了戳他。

“你试着和他好好说说,他能来找你,肯定是对你还有信心的。”

她说得有些过于理想化,想着描述得梦幻点,说不定阿七就更容易听进去。

叶沁竹:“要不,我让他过来,像林翎那样,隔着门问话?”

她伸手去够苏长柒染湿的手腕。其上的鲜血由黑转红,又因为蛊虫继续活跃,慢慢变黑。

要不要先压紧包扎,以免失血过多。叶沁竹心里思忖。

她忽然听见苏长柒开口:“我为何要与他解释?”

“我从未有愧于他们,更不曾负过他们。”

在叶沁竹的印象里,阿七总是对她的课业、修行进度多加关心,对自己的事,很少提及。

她不了解他的过去,因此每次听他谈及自己,接受的信息都会让她的心头狠狠一跳。

苏长柒的声音很轻,像是垂首白狐的哀鸣。由于虚弱,反倒让他的情绪得到外泄:“是他们步步紧逼,如今反倒要让我低头?”

空守那份道心,行正坐直,没有违背最后的底线,已经他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苏长柒扭过头,神色空洞,目光落在手腕上,化为苦笑。

那只手腕上,搭着少女纤细的五指。叶沁竹一声不吭,坐在他身边,沉默地陪着他。

发现苏长柒不再说话,五指小心翼翼往下挪,落进他掌心。

“那我,不去见他了。我觉得庚辰仙府的人,都一等一的危险。”

“去见吧。”苏长柒劝她,“你和我不一样。”

“你是个普通的凡间女孩,被他们的计划牵连。但于他们而言,我带了原罪。”

“你不是一直对那位肃玺仙尊,很感兴趣吗?那名医修认识他,你可以通过他,知道你一直心惊胆颤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模样。”

叶沁竹牙关轻咬,露出鲜明的不满。

“阿七,我之前说过,我对肃玺不感兴趣。”她回应。

别样地认真:“我之所以一直提到他,是因为担心被他杀死。如果庚辰仙府要对浮灵教下手,我只想好好表现,让他放过我,我从没有想过,特意去了解他。”

“我不想去见那个人,是因为他对你不好,而非他们对肃玺仙尊做过的事。”

“我从未和那位仙长有过交集,和我最亲近的人是你。”

苏长柒闭眼,没有回应她。

与此同时,林翎的声音突然变得慌张:“仙长,仙长您不能往里走,圣女和灵子还在里面。”

叶沁竹听到陌生的人声,伴着浓烈的雨声和水气,从远处走来。

又在不远处停下,像是在等最后的期限。

林翎略带干涩地进行汇报:“他说,他手上有仙长需要的东西。”

叶沁竹霍地从床边起身。

她心思飞快地转动,看向苏长柒,又看向门口。嘴唇动了动。

很快下定决心。

“阿七,那个……”

她没能说出来:“我去见他。”

推开门,她进入大雨中。

将门合上后,叶沁竹看见不远处站着名儒衫修士。凡间界医生打扮,看上去风度翩翩,儒雅非常。

他正蹙着眉,像是和什么人再说话。见到叶沁竹,温和地弯下眉眼。

“你便是误入浮灵教的姑娘,是么?”

“我姓裴,名述。”彬彬有礼。

叶沁竹站直,第一次面对仙风道骨的修士,有些紧张:“您好,是我,我——”

紧张地准备自我介绍,把和阿七讲过的,再重复一遍给裴述,被打断。

“事情紧迫,我直接告知,若是有哪里不合规矩,还请见谅。”

他行了个礼。

裴述:“我可以带你出去。”

叶沁竹一愣。

她满脑子阿七的事,不曾想裴述第一个提到的却是她。

如果不是阿七的事,眼前的医修,简直就是话本里见过的大好人。

“请姑娘信任我,我既然能开这个口,就有带你出去的办法。”裴述笑道。

“我无意隐瞒,原本浮灵教的圣女,便是我们的人。她因事离开,不想让邪修动了歪脑筋,牵连到姑娘,真是万分歉疚。”

“若姑娘信得过我,我即刻就带你离开。”

叶沁竹还没来得及回答。

脑内忽然传来冰冷的系统音:“警告,禁止提前离开,必须以圣女的身份参与献祭,不然视作任务失败。”

叶沁竹压抑住心头的不安,朝裴述摇头:“我不走。”

裴述担心:“姑娘可有难言之隐?”

见她为难,裴述不再追究:“无事,直接带离,并非此事唯一解。我还有一法,稍后与姑娘说。”

“在此之前……”

言出之后,叶沁竹清晰地看见,医修的眼神冷了下来。

裴述手伸入袖口,取出小巧的白瓷瓶。

“麻烦姑娘,让门后的人出来。”

叶沁竹目光落在瓷瓶上,险些没能移开。她深深吸气,开口朝裴述道:“他不太方便,委托我来见你。”

“我知道他身体有恙。”裴述说得很坦然。

“蛊毒是我下的,我也是特意选在今日过来。我手里的,是它的缓释药。”

作者有话要说:写大纲的我:好人被好人拿枪指着,太妙了

写正文的我:痛苦不堪,这设定太遭罪了,我自己都想锤爆自己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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