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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衙门,李凭云目若无人地大步奔走进去,六子牵着马去马棚里,赵鸢不知跟谁,她犹豫片刻,忽一鼓作气,朝李凭云奔跑而去。
“李大人!在下赵鸢,今年进士及第,春试时,考得仍是以律治国,用的试题,正是三年前您春试的文章...”
她边跑边说,折腾了一路的人,竟全不带喘气。此时此刻,她眼里只有李凭云一人,完全忘了观察衙门里的异常。
李凭云没有丝毫要回头,或是与她说话的打算。他步伐更快,赵鸢腿不及他长,他在前方大步疾走,她在他身后小跑跟着。
“李大人,在下敬仰您...”
许久二字是没能说出来了,因为李凭云回头了。
这是一排砖房,李凭云站在房檐的阴影之中,他看上去休息不佳,眼里布着浓浓的红血丝。
他对赵鸢的回眸一瞥,眼神冰凉,看上去有几分阴森。
赵鸢疑是自己失礼冒犯,于是腰弯得愈发低,声音震耳欲聋:“在下敬您许久!”
“知道了,”他斟酌了一下用字,“赵大人不累么?”
赵鸢摇摇头,坚定道:“不累!李大人,在下未婚夫安都侯亲护送我入职,昨夜我们本打算在玉门关下榻休息,结果遇到了北凉人突袭,对方来势汹涌,安都侯身边只带了一百名逐鹿军,在下请求衙门出兵支援。”
李凭云在腰间摩挲,赵鸢当他是在找令牌之类的玩意儿,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下一刻,对方面上出现一丝尴尬。
赵鸢不禁挑起眼皮,试图捕捉他这一丝丝不同寻常的表情。
“大人,又没带钥匙?”
六子甩着马鞭,从赵鸢身后走来。
李凭云道:“嗯。”
六子嘿嘿一笑,“匠人那里开一回锁是三文钱,李大人,看在咱们交情的份上,我就收你两文钱。”
“没钱。”
“大人,我有钱...”
六子看向自告奋勇的冤大头:“赵大人,您刚来,不兴破费,我就看在您的面子上,免费替李大人开一回锁,不过...得借您头上簪子一用。”
李凭云也好,六子也好,都看出了这赵鸢是个爽快之人。她二话不说,从头上拔下簪子,“这位兄台,簪子给您。”
“嘿,赵大人,您喊我六子就行,我是咱衙门里的衙役,平时有啥事不懂,问我就成。”
赵鸢四处张望,她发觉这间衙门比她想象中要安静许多,“衙门其它人呢?”
“司徒县令这两天告假,衙门就咱三人。”
“那其它的县吏衙役呢?”
“赵大人,您是长安来的,不了解咱衙门,稍后听我给您慢慢介绍。”
六子说话的功夫,就拿赵鸢的钗子挑开了李凭云的门锁。
赵鸢从门缝向里探去,还未瞧见屋中情形,李凭云忽向她走来。赵鸢的注意力便全放在了他的身上。
“赵大人。”
“我在!”
“借我三两银子。”
三两...六子心里琢磨,这人是真把赵鸢当冤大头了。
“好...我身上正好剩下三两...李大人,您清点一下。”
赵鸢直接解开腰间的钱袋,双手递给了李凭云。
李凭云没接,而是吩咐六子,“替我补上酒钱。”
六子拿过钱袋,给赵鸢打了个手势,“赵大人,我先带你去休息。”
赵鸢道:“可是裴瑯还在玉门关...”
头顶只听“通”地一声,李凭云关上了门。六子道,“赵大人,这事咱们衙门实在爱莫能助,县城内外的兵,都拿在世族们的手上,除非是有圣谕下来,就算是县令大人,也没权借兵。”
“荒唐!”赵鸢斥道,“国家征兵养兵,竟被这群世族拿去当私役,难怪北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攻入玉门关。”
六子宽慰道:“赵大人,你莫担心,北凉人每季度都要来一回,他们顶多抢点粮食,抢完就走了,不是啥大事,百姓都见怪不怪了。”
“官府就放任他们劫掠百姓吗?”
六子见这赵鸢着实有些轴,他换了个说法,“赵大人,各处有各处的规矩,您是大人,自有一番理想抱负,但想要替这方地方的百姓出头,得先了解了这方的规矩,您说是不是?”
赵鸢低下头,沉思片刻。斜下的日光将她影子拉出长长一截,六子说,“你刚吐过,现在肯定不舒服,我带你去房里,你呢,先洗洗风尘,我去给你备点稀粥小菜,您未婚夫那里,就放宽心吧,北凉举国上下,拿不出三万兵马,只敢劫掠,不敢伤人。”
六子一提醒,赵鸢才意识到自己一身污浊味道。
方才她一直同李凭云在一起,那人一身酒臭,又被她吐在袍子上,味道比她还要难闻些,不怪她忽视了自己身上的味道。
六子将赵鸢领到一处紧挨着县衙书阁的清静小院,陇右干旱,此处却独有绿意,这苍翠绿意的来源,正是庭中的两株松树。
院中备有独立汤房,寝房之中,布置简陋,却别有简朴之美。
六子停在门口,“赵大人,咱县里都睡土炕,你别嫌土,冬暖夏凉,谁睡谁知道。炕上给你放了几套换穿的儒服,若是不合身,您跟我说,我拿去找裁缝给你重新改改。”
赵鸢道:“你们费心了。”
六子道:“嗨,这有什么,您是长安来的进士,司徒县令生怕怠慢了您,咱县令这铁公鸡,半只脚入土了,难得大方一回。”
赵鸢问:“县令几时回来?还有...刚才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何咱们衙门只有三人。”
“赵大人来了,从今往后,咱县衙就四个人了。”六子乐呵道。
“县衙配置,至少二十人,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
“县衙什么配置,由州府说了算,咱们归肃州府管,州府说衙门几个人,那衙门就得几个人。这事儿啊,您要追究,得去问刺史了。不过我劝您,既来之则安之,您是来这历练的,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调回长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六子虽然这么说,可赵鸢心中并不如此想。
哪怕是偏僻的边县,那也是吃皇粮的,朝廷拨给县衙的款是按二十个人头来算的,这已经是明晃晃的贪污了。
“赵大人,我先溜了,酒楼老板娘等着讨酒钱呢。”
六子步履轻而快,话刚说完,就没了人影。赵鸢迫不及待冲进浴房,洗去自己一身污垢。
衙门给她准备的儒服略宽了些,但士人就讲究个衣袖带风,反倒是正合赵鸢心意。
她折腾完,用簪子挽起半干的发,匆匆出门,迎面碰上提着饭菜的六子,“赵大人,您是去膳堂吃,还是在自己屋里吃?”
赵鸢心想若去膳堂,正好可以碰到李凭云,她便道:“去膳堂吧。”
一顿饭吃饭,别说李凭云了,就连个鬼影也没见着。赵鸢用茶水把干粮送进肚子里,询问六子:“李大人怎么没来用膳?”
“八成是睡了,别管他了,他平时也不跟咱一块儿吃。”
赵鸢做梦也不敢想,自己竟与李凭云成了同僚。她不解道:“李大人是当年的状元郎,怎会被发配到此地...”
而且,昨夜裴瑯还与她提起过,李凭云是个年轻俊朗的公子,不过三年时间,怎么成了一个酒鬼大叔?
“这么想知道么?”
“嗯!”
赵鸢肯定地点完头,才意识到刚才这句话,不是六子问的,她倏地转头,慌乱地丢下手里的饼,站起身作揖:“李大人!下官并非在私下议论您...”
李凭云换了身干净的袍子,赵鸢想,他应是也洗过一回了,因为她闻到了清淡的皂角香味。
“不该问的别问。”李凭云撩开衣袍,坐在饭桌前,捏起一块饼,散漫地嚼了起来。
六子讪笑:“李大人,我给你盛粥去!”
六子去盛粥的时间,李凭云半阖着眼,恰好给了赵鸢打量他的机会。
她竟试图从这样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中看出什么门道来,属实为难自己了。怕被发现自己偷看了李凭云,赵鸢适时地挪开视线,盯着六子盛粥的身影,道:“六子挺勤快的啊。”
官场必备技能之和上司套近乎。
“赵大人,食不言寝不语。”
赵鸢的笑容僵在脸上,“在下冒犯了。”
“衙门里没任官的流程规矩,赵大人既然已身处衙门,便要履行衙门的公务。九月要去州府述职,衙门里上半年所有的文书,都要重新抄写一遍送去州府。从今天开始,誊抄文书一事,由赵大人来负责。”
“李大人,可否让下官送封信去玉门关...”
“本官几时拦着你了?”
赵鸢的父亲赵太傅被称为百官之师,她见多了为官之人,在她心中,为官之人难免摆架子。
李凭云虽然有些难相处,但倒也没什么架子。
赵鸢得令,道:“那我这就去给裴瑯写信,李大人吩咐的公务,赵鸢一定尽心竭力!”
眼看赵鸢兴奋地跑出了膳堂,然后又停下步子,像只小鹌鹑一样晕头转向,李凭云端起粥,抿了一口,道:“向前直走。”
赵鸢仰头一看,正对面,一件破破旧旧的土屋子,上面挂着一个腐朽的木匾,木匾写着“明堂”二字。
此处便是衙门县吏办公之处。
赵鸢转身对膳堂里的李凭云做了一个大大的揖:“多谢李大人提醒!”
太和县的县吏配置是一丞两簿,因此,明堂一共就三张办公案几,县丞的案几和主簿的案几相对而设,各自的背后摆满书架,县里所有的文书都在此处。
那盛放着崭新的笔墨纸砚之处,不用问,也知道是为赵鸢备的。
她坐下以后,先是疾笔写了一封信,写完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知该怎么把信送去玉门关。
她欲去起身寻找六子,却见李凭云的身影出现在明堂里。
赵鸢坐着,而他站着。他在光下,一身阴影全部投在赵鸢身上。赵鸢对“李凭云”这三个字,原本就存着非同一般的敬意,她不论从哪个角度去看李凭云,都觉得对方像是天上下凡的神。
哪怕是...从下而上,这最易看到人丑相的角度。
她无法占在寻常人的角度,公正客观地去描述李凭云的样貌,他只要站在此处,赵鸢就连呼吸都要比平时更花心思。
不等她起来行礼,李凭云从她身边绕过去,走到后面的架子上,赵鸢竖起耳朵,听着身后动静...
良久,啪一声。
数十本折子砸在她的书案上。
赵鸢蹭一下站起来:“李大人!此等事务,下官自己来就行。”
“先抄这几本。”
“是...”赵鸢不敢抬头去看李凭云,视线落在他鞋尖之处,他白色的靴子上,竟沾染了一朵花瓣。
赵鸢使劲地辨认那花瓣来源,甚至忘了自己是个目不识花的姑娘。
“李大人,我已写完了给安都侯的信,我初来乍到,不知该怎么把信送出去,您若不嫌我愚钝,可否指条明路给我?”
李凭云转头走到自己书案前,拎起自己看的一本杂书,赵鸢视线跟随着他靴上沾着的那朵花瓣,心中琢磨,要不要提醒李凭云,有片花瓣住在了他的鞋上。
“赵大人,我嫌弃你愚钝,爱莫能助。”
嫌她...愚钝?
但对方可是李凭云啊,他当然可以嫌她愚钝了。
他不但能嫌她愚钝,他有资格嫌弃天下所有的士人愚钝。
他明明可以嫌弃天下所有的士人愚钝,却独独对她说了出来,这不恰恰说明了,李凭云对她,其实有那么一丝高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