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提前算好过了时间,李凭云最起码也得在七天后才回来,可出现在葡萄园这个男子,不是李凭云,还能是别人么?
她又惊又吓,王道林一脸懵,赵鸢正了正色,介绍说:“王主簿,这位便是李凭云李县丞。”
李凭云挑眉:“主簿?”
赵鸢点头道:“王主簿是咱们衙门新来的主簿。”
李凭云凭着“王”这个姓氏,就大抵猜到了王道林的来历。
整个陇右的心眼加起来,未必有李凭云一个人的多,他和王道林不过相识片刻,已到了称兄道弟的地步。赵鸢见缝插针问:“李大人,你怎会在此处?”
李凭云道:“回程中路过村子,最近正是葡萄成熟之季,顺路过来看看,二位主簿大人呢?”
赵鸢道:“我...呜!”
她嘴巴刚张开,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节,李凭云便从葡萄藤上揪了一颗葡萄塞进她唇齿间。
此人可真会挑,满藤甜蜜爆汁的葡萄,他正好挑到最酸最涩的一颗。
葡萄苦汁在赵鸢嘴里溢开,她有苦说不出,一旁的王道林已经瓜农案子的始终诉说给了李凭云。
赵鸢正等待他的高见,只见李凭云仰头望天,喉咙滚了滚,最终叹道:“算了,这是县令委派给赵大人的任务,又有王主簿相助,本官便不插手了。”
这话道没什么毛病,可出自李凭云之口,就显得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了。
赵鸢将葡萄连皮带核吞了下去:“有王主簿相助,下官已经感激不尽,不敢再劳烦李大人。”
她还生怕他掺和进来,又抢自己功劳呢。
中午王道林请他们在葡萄园吃了两道农家小菜,而后便打算一起回县城,到了城门口,城防关士兵检查通行证,赵鸢从马车里探出脑袋突兀道:“李兄,王兄,稍后我得去趟市集买些东西,便不跟你们一起回县城了。”
王道林道:“赵主簿要买什么,我让小厮去帮你买。”
赵鸢为难道:“是姑娘用的东西,不便假以他人之手。”
话说到这份上,王道林也不好跟着她上街,这恰给了赵鸢掩人耳目的机会。几人在西市口分道扬镳,赵鸢立马吩咐驾马的胡十三郎:“回刚才的村子里。”
胡十三郎懒洋洋道:“你是不是玩我呢?”
赵鸢道:“方才王道林和李大人在,我不便直接打探消息。”
胡十三郎调转马头的同时,幽幽道:“果然是老贼婆培养的小贼婆。”
赵鸢整一个下午都站在日晒之下,她初来乍到,吃了是个年轻女子的亏,不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无法令人信服,想成功打探消息,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挨个问。
终于有个在街边变卖骡子的农民肯搭理她,她与对方聊完,便给了他一笔钱,其余农民见来了一个冤大头,纷纷上前和她谈话。真金白银花了出去,却没收集到太多有用信息。
唯一能确认的,是去年确实是李凭云出面煽动农民向世族地主兜售祖地。
所以,昔日打破世族强权的平民状元郎,还是成了世族的走狗么?
这一天日暴晒让赵鸢又黑了几度,晚上王道林托胡十三郎给她送来了美肌的药膏,赵鸢看了眼,道:“我暂且用不着。”
胡十三郎信誓旦旦:“相信我,你黑了真不好看。”
赵鸢道:“肤色深沉一些,看上去更有威严。”
“你不要的话,那我拿去用了啊。”
赵鸢狐疑地看了眼胡十三郎,发现他面上虽然毛发茂密,皮肤却光滑细腻,好似泥沙裹着的鹅卵石一般。
她道:“你拿去用吧。”
赵鸢在经历了一众刁难与背叛之后碰到王道林这样贴心温柔的男子,对比之下,难免心生好感,第二日中午,她托胡十三郎去买了太和县最出名的几样糕点,打算用来答谢王道林。
中午王道林被司徒县令叫了过去,糕点来了,赵鸢给六子与胡十三郎分了几枚,剩余的都放在一个精致的食盒里,食盒则放在自己书案上。
她等不到王道林,怕糕点放久了口感变差,心中有些许焦急,明堂里兀然响起脚步声,赵鸢从书案上趴起来:“...李大人?”
太和县虽是一座建立在亘古荒芜之上的县城,但在“吃”这一项上,集中原内外之精华。小小圆圆一块糕点,上面雕琢这花团锦簇,江南的春天也不过如此。
“给我的?”
“是给王主簿的。”
李凭云盯着那糕点半晌,僵硬的面色缓缓恢复到自然状态,淡淡说:“哦,本官不喜食甜,下次赵大人若要讨好本官,记得不要买甜的东西。”
“李大人,是因王主簿带我去了他家的葡萄园,我才买了些点心来答谢他,并非你所言那样。”
“本官与你说笑,你当真了么。”
她可算找到李凭云除了是个抢功精以外又一缺点——不会说笑。
“不敢...李大人,我先处置公事了。”
赵鸢专心对了会儿账,王道林还不见回来,而她也渐渐因为另一件事分心。
一想到自己少有能和李凭云单独相处的机会,于是也顾不上其它,赵鸢张口就唤:“李大人。”
李凭云抬头:“何事?”
“你也知道我受瓜农之托,要替他要回祖田。我在调查此事过程中,发现农民失地,和去年李大人发布的一项措施密切相关,还请李大人替我答疑解惑。”
李凭云静静盯了她半晌,无数微小的尘埃闯进墨香横溢的明堂,在他们之间漂浮飞舞,不知何处而来,也不知将归向何处。
他的目光直白而冷静,赵鸢先败下阵来,解释说:“李大人,我不是怀疑你。”
“赵大人,你信我吗?”
“啊?”
“你若信我,我就跟你实话实说,你若不信我,我没有必要和你浪费口舌。”
“我信!”
赵鸢几乎是在李凭云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喊了出来。
他若肯实话实说,自然是好的。
“太和县的农民都是由牧转耕,手里的田地,也大多是因祖辈军功得的赏赐。他们过往不以农桑为生,并不掌握农耕技术,反倒浪费了田地。因连年干旱,去年出了几起弃地案,被弃荒地,都由官府直接充公,但官府又由各个世家操控,这些地的使用权既不属于朝廷,也不属于农民,而是全部归于世家。既然世族们觊觎这些土地,便用我的方式拿土地和他们做交换。赵大人,听明白了么?”
“我就知道,李大人是好官。我也向农民打探过了,李大人以减免商税为饵,鼓励农民经商,这恰好符合他们牧民的天性,如此一举,既将让他们做了擅长的事,又喂饱了那些老虎狮子,叫他们可以消停一段时日,不在对农民虎视眈眈。”
李凭云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赵鸢见过的只有他的讽笑,从未见过他这样温柔的笑意。她被他这样直白地看着,脸颊立刻浮上一层红云。
“既然知道,那你问什么。”
好吧,是她想多了,李凭云还是那个李凭云,不可能对她说出中听的话。
赵鸢举起两根手指,对准李凭云弯曲指节。
李凭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作揖。”赵鸢道,“简化后的作揖,是我在童学的先生教我的。”
李凭云近日心情奇好,北凉王庭的事尽在预料之内,衙门里来了个听他差遣的冤大头,今年太和县雨水不断...
自赵鸢来了以后,每一桩都是好事。
他面对赵鸢的手指作揖,勾起唇角轻轻一笑。赵鸢一来,再也不用他抄写那些密密麻麻的文书了,双手解放,他甚至有了时间去翻看闲书。
李凭云看完了一本,伸了个懒腰,身体上抻的时候,目光无意瞥见赵鸢的书案。
“司徒县令不是让王道林负责账房的事了么?怎么是你在对账?”
“快对完了。”赵鸢抬头道:“县令临时将王主簿叫了过去,而明天就是给州府交账的日子,王主簿怕自己对不完账,于是委托我替他对账,王主簿人好,平时没少帮我,我便应下了...李大人,早晨您嘱咐我的文书已经抄完了。”
李凭云双手抱在胸前,腰向后靠在凭几上,脑袋向后一仰,居高临下审视着赵鸢。
“赵大人,小心色令智昏。”
赵鸢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李凭云的意思,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李大人,你没有发现...”
她向四周环视了一圈,确认无旁人会突然闯入,然后用手掌轻轻搭在脸侧,似耳语一般,对李凭云道:“王主簿好男色么?该提防色令智昏的是你。”
“赵鸢,你皮痒了是么?”
赵鸢做出消气的手势,“李大人,您开不起玩笑么?”
李凭云从不纵容任何人,他将手旁的废纸揉成团,直接朝赵鸢砸过去,赵鸢飞快躲到一旁,拍拍胸口:“好险。”
“赵主簿,什么好险?”
王道林的出现救了赵鸢一命,赵鸢立马将纸团收到案几下,正儿八经地起身,同王道林道:“账已对完,王主簿,您最好再亲自检查一遍。”
赵鸢险遭李凭云毒手,心情却并不差。想要目标坚定地向前走,并不是一件容易得事,最厉害的弓箭手若没有靶子,也不知该把箭射向何处,而李凭云正是她的靶子。
她胸腔内充斥着自信,这桩瓜田案,她一定能办的漂亮,叫李凭云刮目相看。
这种想要证明自己的心理督促着赵鸢在明堂留到深夜,她将李凭云近三年处理过地各种案子分毫不差地翻看过一遍,将他断案的手段牢牢记在心里。
回到自己的小院,沐浴时忍不住想,若是李凭云会如何处置瓜农的案子?
这案子的难点在于农田地并非被抢走的,而是被施加手段,诱导他们卖地,客观来说,瓜农也不占公道。而且深入查下去,就得查到司徒县令的头上。
她想了许久,仍是无解。
从汤房离去,赵鸢回到寝室中,打开衣柜翻找入夏时要更换的小衣。她的小衣整齐叠放在抽屉里,拉开抽屉,赵鸢拿出三件,又折了回去。
她喜欢藕色,前来太和之时,分明带了一件藕色的贴身裲裆,可方才翻看抽屉时却并未发现。
重新找了一遍,还是没能看到那件藕色裲裆,赵鸢不禁怀疑是自己记忆出了差错。熄灯睡下后,她躺靠在床上,为此事久久不能寐,她才多大年纪,刚入仕途,怎就记性衰退了?
夜深人静,睡梦里的赵鸢突然诈尸般坐了起来——
那件裲裆是她科举当天穿的,是她吉祥之物,她不可能将它落下,若不是她将其落在了家里,那将是...
有人盗了她的裲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