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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但凡有人的地方,不论多大土地,总能有一座专供人密谋或私会的建筑拔地而起。在太和县,珍宝楼就是这样的建筑。
奈何这座县城历史不久,没有专业的泥瓦匠,他们建的房屋既没有金玉其外,更没有实用性,赵鸢家中的衣柜隔音都比这里强。
隔壁之人的话音清清楚楚落在她耳朵里。
一男低音道:“你放心,这试题是衙门王道林王县令亲自交给我的,你只要把这上面的题目提前准备了,保准能进策试。”
另一个声音道:“那王道林不会骗我们吧?我可听说他之前是因泄密被赶出了先前的衙门。”
“老弟,你就放心去考试,这试题花了我二十两银子,这可不是小价钱,我怎会不留心呢?那银子上都刻了记号,王县令要是敢骗我,我就去揭穿他!”
好你个王道林!竟拿我的出的题去赚钱——赵鸢心中暗骂。
考试就在月底,剩下不到十日,赵鸢琢磨着自己得提前想出对策。
二十两银子是何概念?
在太和县这样的穷地方,它是一座宅院,在长安,它是一匹好马,在赵鸢这样的贵族小姐身上,它是一串不值钱的珠宝。
这不值钱的珠宝,买断的是一个贫寒贡生的一辈子。
科举被称为自古以来最公正的选官方式,它是千万贫寒士子心中的“公道”。
赵鸢出身进士,深知读书之苦,她在优渥的环境下尚且一度以为前途黑暗无光,更别说那些贫寒士子。
她深感自己背负着的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考试,更是一群人的公正,因此不得不慎重。
所以,哪怕她想向以往那样横冲直撞,也不得不先拐个弯,三思而后行。
在这时候,她顺理成章地想到一个人。
求人办事,不能空手而去。赵鸢从珍宝楼打包了二两猪头肉,提着前往衙门。
明堂空无一人,李凭云素来行无踪影,赵鸢无从得知他去了何处。自她在太和县任职的第一天起,李凭云就坐在她对面那位置,如今他不在,明明只缺一席,她感受到的却是铺天盖地的空虚。
一直到今日当值结束,李凭云始终未归。赵鸢心神不定,于是拎着猪头肉去李凭云屋子找他。
李凭云一身常服,背着一个书生箱笼。
箱笼是读书人上京赶考的行囊,如今已称为读书人的身份象征。
可他不像那些被箱笼压垮背脊的书生,他永远有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赵鸢打趣道:“李大人,您是要上京赶考么?”
李凭云看到赵鸢手里提的食盒:“给我的么?”
“嗯。”
他伸手接过食盒,“中午外出了?”
“李大人,你要远行吗?”
李凭云道:“从今往后我不再是李大人,赵大人不必如此称我。”
他刚说完,六子拎着一个箱子从屋里出来,“王道林这王八犊子,老子扒了他的皮。”
赵鸢刚一回来,就接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李凭云被革职了。
李凭云一直以晋王为背景,王道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直接动李凭云,赵鸢忧心起来,晋王是个杀千刀的,若是他突然看不惯李凭云了,那此别岂不是...
永别?
“李大人!”
两双眼一齐看向她。
“您永远是李大人。”
李是大姓,古往今来,光史书记载的李大人就不以数计,更别说那些沦为历史尘埃的“李大人”了。
然而在赵鸢心中,仅此一位李大人。
他是以一只孤笔改变大邺律制的李大人,是曾经名动长安的状元郎李大人,是一把火烧尽所有名与利的李大人。
他是让她有六分仰慕,两分嫉妒,两分憎恨的李大人。
他也是会穿女装哄她开心,护她尊严,为她治愈白头的李大人。
李凭云看向六子:“她没事吧?”
六子摇头:“不好说。”
时日耗尽,方知时日短暂珍贵。
赵鸢对六子说:“六子,你可否避开片刻?我有话想单独同李大人说。”
“没问题,瞬间消失可是爷爷的拿手绝活!”
二人独自相处,赵鸢率先想到的不是他被革职的缘由,而是往后他们再也不能朝夕相对了。
离别的伤感催生出前所未有的勇气。
“李大人,我有话要问你。”
李凭云和普天之下的其他男人一样,也怕女人问话。
“...注意尺度。”
“李大人,洗衣那日,你为何要扮女装?”
“想换个风格。”
“那昨夜你为何要送我生黑发的秘方?”
“怕你因白头心情不好,迁怒于我。”
这就是李凭云的本事,明明一片鬼扯,也能对答如流。
“李大人...”
“赵大人问题是不是有些多了?”
“事不过三,这是最后一个问题...李大人,你是不是...喜欢我?”
赵鸢原本不是一个坦率的人,她和这个年纪其它的姑娘一样,有许多不切实际的思虑,瞻前顾后,畏惧良多,怕做错事,怕会错意,怕丢脸,怕人指点。
可这样一个人,也能被纵容得胆大包天。
李凭云仰天看看,夕阳无限好,夕阳无限好...
夕阳无限好。
他的一生,若能永远停在此刻,那才是真正的无限好。
李凭云断然道:“不是。”
赵鸢爱面子,立即找补,“我就说怎么可能,还好李大人对我没有那种情义。”
“赵大人...”他轻轻一笑,阴影似的压向赵鸢。
也许她一直在等这一步靠近,所以当他靠近之时,赵鸢没有任何退避之意。
他抬起手,那只手落在赵鸢脸颊一侧,食指轻轻拂过赵鸢脸上的绒毛,而他们之间的距离,最近也只是到此为止。
李凭云手掌压向赵鸢的后脑勺,将她脑袋往前捧了捧,低头覆在她耳边道:“赵大人,男人若是真喜欢一个女人,则满脑子都是下流念头,不可能不去碰她。我对赵大人,只有利用,没有喜欢。”
“利用...利用...”赵鸢重复念着这二字。
念着念着,心境越发开阔明朗:利用好啊,这正说明了他们之间是公正平等、相互信任的关系,这岂是男女关系能相提并论的?
“李大人,只要你不害我,尽管利用我!能助李大人回长安,是朝廷的福祉,更是是士人的理想。”
李凭云没有这般峰回路转的脑回路,他揉了揉赵鸢柔顺的头发,“我把六子留给你,不谢。”
“六子和李大人交情深厚,李大人把他留给我,他也未必愿意,我有狐十三就够了。”
李凭云装作亲昵地揉弄她的头发,与她耳鬓厮磨,实际上是附在她耳边说着和风月毫不相干之事,“胡十三郎和晋王私下一直有联系,平时你可以信他,但涉及到晋王之事,一定避开他。另外,王道林和商人私下交易试题,此事你不必忧心,总有东窗事发之日。”
“李大人,这次我听你的...”赵鸢的手突然抓紧李凭云的袖口,“你如何得知王道林卖题?”
“赵大人多经历几回乡试就知道了。”
“愿我仕途能有那般长久...”
“赵大人,有我在,有何可惧?”
这话...未免太易叫人动心。
赵鸢是个真真进取向上的好姑娘,可一个人底色中的斑驳却无法随成长而抹去,感情用事便是她人性底色的斑驳,哪怕摔再多跟投,也无法得到改善。
偏偏这样的她,在情感最丰沛的年纪,碰到了野火一般无所畏惧的李凭云。
最烈的酒浇在野火之上,叫她如何守得住心。
在李凭云离开她那一瞬,她抓住对方箱笼的支架。
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她心中的思念和遗憾已经开始翻江倒海,“李大人,若我没有婚约在身,定会光明正大为李大人心动,哪怕李大人对我并无相思之意。”
人生的第二次告白,比起第一次克制了许多。
当然结果始终如一。
李凭云道:“赵大人既有婚约在身,你我确实不便拉拉扯扯,放手吧。”
放手——
还真不容易。
李凭云离开衙门,赵鸢知道这事并不简单。
胡十三郎前来告密:“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冒出一个叫周禄的巡抚使,说是你心上人的旧识,跟王道林聊了不到半个时辰,李大人就被革职了,而且没有任何理由,李大人也一句话都不说,估计是有把柄在他们手上。”
赵鸢道:“周禄这个名字我似乎听过。”
胡十三郎道:“我好像也在哪里听过...”
二人盘算半天,也不知这个周禄是何人。
六子将李凭云送走,回到院子里见两人百思不得其解,提点道:“这人之前在洛阳县城当官,我盗取洛阳文侯墓时,跟他交过手,草包一个,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这草包两年后,竟被调去了京兆府当主簿。”
赵鸢拍掌道:“对,京兆府周主簿,洛州周氏人,从八品。科举的考官都是诗赋爱好者,周主簿考进士那年,因一篇《山水杂赋》备受瞩目,后来也是仕途顺遂的代表。”
胡十三郎也终于想起来了:“我说这人怎么能熟悉呢,就你说的那啥杂赋,当年我爱慕的那个姑娘,非让我送她此赋的拓本,结果我给买错了,我俩就吹了。”
赵鸢和六子面面相觑——胡十三郎喜欢的是姑娘?谁信。
六子道:“看来这货很讨姑娘喜欢嘛。”
赵鸢道:“这就是玄学了,我也是从我表哥那里听说,当年科举,陛下嫌这篇文章空有辞藻,不务实,但乐阳公主却非常喜欢,有乐阳公主和各大考官的保举,陛下不得不重新思考,于是命人将其乡试省试所写的文章都收了上来,发现此人不止擅长文辞,也是真有论见,于是便将他委派去了有礼部摇篮之称的东京洛阳。”
问题来了,周禄和李凭云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也不是同年科举,仕途毫无交集,怎会相识呢?
周禄此次任肃州抚使,是官阶上升的兆头。他来肃州表面的目的是监察乡试,暗地里的契机就不得而知了。
周禄宿在城外驿站,第二日,王道林特地从珍宝楼请来大厨,在衙门为周禄设宴。
二人私下是以见过几面,这次在衙门设宴,主要的目的,还是赵鸢。
赵鸢还未有动静,六子和胡十三郎二人已经把这当做了鸿门宴,千叮万嘱:“赵大人,你若察觉出不对劲,就打三个喷嚏,我在楼顶守着。”
赵鸢道:“周禄若想在长安做官,必不敢动我,你们就...哎,算了,有备无患。”
不出他所料,不但周禄不敢动她,连王道林也对她无比客气。
王道林一个边关小吏,不知“太傅”二字在长安的威望,周禄却很清楚。
周禄道:“赵主簿,我动身出发前一天,恰好碰到赵太傅来京兆府问学,没想到今日就碰到赵主簿了。”
王道林道:“周主簿既然和赵主簿有此渊源,我可忍不住夸赵主簿了,赵主簿是女中豪杰,这次策试她可是出了大力!”
这是赵鸢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权势”的引诱,它将人扒得精光,让其身上的污浊腐烂暴露无遗。
脏,真是肮脏。
赵鸢谦逊道:“策试一事,我也是听王主簿差遣。说起来,衙门正是缺人的时候,不知李县丞触犯了哪条律法,竟在这时离开县衙...”
王道林冷笑:“一个贱民冒充良民参加科举,若不是周主簿来了,我们都被他骗过去了!”
普天之下,从来没有绝对的公道,就连科举这一古往今来最公道的举措,也将贱民排除在外。
赵鸢吃惊:“李县丞是贱民?”
作者有话要说:蝴蝶典故用的太多了,我选蜻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