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织田作之助觉得自己的灵魂应该早已升空,才会以第三人的视角看着自己的身体狼狈地、恍惚地、行尸走肉般地游荡着。

他知道这副躯体将要去哪。

穿过大街小巷,撞到路人,甚至差点被车撞到。

但他都毫不在意了。

他脑海中对于未来所有的描绘、憧憬,全部都在那辆公车爆炸时,一同炸得灰飞烟灭。

他面无表情地停下脚步。

这个时间本该亮着灯的西餐厅昏暗一片,寂静像是无声息的水蔓延,时刻准备缠上你的脖子,将你拖进深不见底的深渊里。

织田作之助在踏进西餐厅的那一刻,他的灵魂终于从天上掉了下来,却依旧没有什么落实感。

店主大叔就倚靠在柜台内侧,瞪大眼睛,胸前的血已经发乌干涸。他的手里还握着盛咖喱的圆汤勺。

织田作之助伸出手,轻轻将店主大叔睁大的眼睛慢慢合上。又为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织田作之助才直起身,看向西餐馆柜台上,被一把军用匕首插在桌面上的手绘地图。

在地图上画着蜿蜒的山路,中间还被人热心的打了红色的叉,并注明“幽灵的墓地”。

织田作之助只看了一眼,就面无表情地将地图撕下来,然后迈步走上二楼。

在西餐厅的二楼有一个被隐藏起来的房间。那是独属于织田作之助的小型枪械库,以备他的不时之需。

织田作之助一边组装着枪支,填充子弹,一边头脑放空着。在这一刻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先是幻听到那五个孩子嬉闹的声音,他们大喊着他的名字,说自己已经是大人了,以后也要加入港口黑手党;然后又看到那间昏暗又温暖的酒馆,他、太宰还有安吾三个人坐在吧台前举杯碰杯,为了三个人聚在这里而庆祝;最后是燃烧的火焰。

轰轰烈烈张牙舞爪,几乎将天都撕开口子。画面被烧成两个破碎的镜面,一面是他前不久与Mimic的首领,那位名叫安德烈·纪德的男人拔枪对峙时的场景;一面是他跪在地上看着公车里五个稚嫩的面容被火焰吞噬的场景。

最后大火焚烧过后,只有他与安德烈·纪德对峙的场景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织田作之助将手榴弹和尽可能多的弹匣挂满大衣内侧,然后从房间里找出早就戒掉的香烟盒子。

他从里面拿出一根烟,含在嘴里,火柴轻轻一划,明灭的火焰点燃了香烟,也点亮了他几乎漠然的脸。

他已经明白,今天发生的所有这一切,都是与他同样拥有“预言”异能的Mimic的首领安德烈·纪德的阴谋——只为了让他杀了他。

就为了这样可笑的理由,纪德杀了五个孩子。

就为了这样可笑的理由,纪德试图激怒他。

织田作之助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房间。扶手上涂满蜡笔的上下床、凌乱的地板、被油污熏到发黄的墙纸。如此普通的,狭小的房间,却是他唯一的归宿。

但从现在起,连这归宿都没有了。

“晚安了,幸介。”

织田作之助轻轻开口。

“晚安了,克巳。晚安了,优。晚安了真嗣。晚安了,咲乐。”

织田作之助缓慢吐出口烟,在烟雾缭绕中做着最后的道别:“再见了,织田作之助。”

“织田作——”

织田作之助刚刚走出西餐厅,就被人拦住了去路:“织田作,不要去。”

“织田作,你听我说,”收到消息第一时间赶过来的太宰治拦在织田作之助身前,不肯让步,“前几天你被Mimic的首领伏击,就是有人恶意泄露了你的行踪,今天这一切也都是有人安排好的,如果你去了,你就——”

“我知道,”织田作之助打断了太宰治的话,“我知道是他们的阴谋诡计。但那又怎么样?”

织田作之助神情平静,似乎根本就不介意这些。

太宰治一愣,他看向自己的友人,似乎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那些孩子……对织田作来说就这么重要吗?重要过他自己的性命吗?他们明明只是织田作心软的产物不是吗?

太宰治不懂,他试图劝说友人:“织田作,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可以不去。也许这么说很失礼,如果你想要新的寄托,可以去期待以后会发生的好的事情或者遇到的好的人。这些事情和人,如果是你,一定会有的,不是吗……”

太宰治心里开始渐渐发冷,因为织田作没有对他的话给予任何的回应。他只是低头抽着烟,一口又一口将烟雾吞吐而出。

太宰治在原地站了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垂眸轻轻开口:“织田作,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加入港口黑手党吗?”

织田作之助终于抬头看向他。

“我之所以会加入港口黑手党,是因为我期待着能够找到什么东西,一个能够让这样糟糕的我活下去的理由。像你想要成为小说家那样的理由。”太宰治抿了下唇,“我笑称自己是野狗,而我也确实是。像野狗一样流浪,像野狗一样生存,可野狗都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我却不知道。我选择去贴近那些充斥着露骨暴力和死亡、本能和欲望的人们,只为了在我的同类中寻找一个答案,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这样的我现在都还能活着站在你面前,你为什么不能坚持下去?”

他近乎是在剖析自己,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只为了留住自己唯一的友人。他知道,如果友人离开,也许就是永别。

所以,织田作,不要残忍地选择抛弃他好不好?

只是当他望向自己的友人时,褐发的青年只是用一种悲哀的目光看着他,然后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抱歉,太宰。”

“织田作!——”

我跟末广先生刚循着声音找过来时,就看见熟悉的黑卷发男生站在那里。

竟然是太宰。

这是自那天后,我第一次看到太宰。而距离那日也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之久。

“太……”

可是还不等我唤他,太宰就转身快步离开,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里。

我皱眉思索了一下,然后抬头看向末广先生:“末广先生,我们一直找的那位先生好像跟我的朋友认识,你能推着我继续去寻找他吗?”

他们看起来像是起了什么争执,再加上那位先生之前的举动,说实话,我很担心他会做一些傻事。

末广先生没有拒绝我,也没答应。他推着我来到了敞着门的西餐厅前。他只是往里看了一眼,便将我安置在了门口,嘱咐我在门外等他一下。

我点点头,老老实实坐在轮椅上,看着末广先生走进西餐厅。

太宰和那位先生似乎就是从这家店里走出来的。只是这家店似乎一个人都没有。门虽然大敞着,却没有一丝声音传出来。

我想起了那辆爆炸的公车和受了刺激的褐发青年,抿了抿唇,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等了一会,末广先生就从餐厅里退了出来,我忙迎上去:“末广先生,这里……”

末广铁肠点了下头:“这里应该是那些孩子们住的地方。”

“那位先生……是不是准备一个人去报仇?”我沉默了一会,轻轻道:“那些人,连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那位先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吧。”

也许是哪个字戳动了末广铁肠,末广铁肠又一次伸手想要压帽檐,扑空后攥了攥手指,突然俯身将我连带着轮椅一起抬起:“失礼了。”

又一次被带着飞快地跃起,这次我已经能够压抑住自己喉间的惊叫。

末广先生带着我一直追着那个人的踪迹,一直到远离市区的茂密的树林里搜寻到那件沙色外套,好不容易在一片长满了蓝色小花的平地前才追上了他。

“这位先生——”末广先生将我放下的第一时间,我就伸手拉住了褐发青年的外套:“请等一等,这位先生。”

被绊住脚步的织田作之助看到我们愣了一下,只回忆了一秒,就想起了我们是谁:“是你们……你们怎么来这里了?”

“你是不是准备一个人去为那些孩子们报仇?”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使劲攥着他的衣袖,生怕一松手他就走了:“不要一个人去冒险啊!那些人既然能用炸弹,就说明他们手中还会有其他的武器。我已经打了报警电话了,警察会来逮捕那些人的。你不要去做危险的事!”

我焦急地看着他,试图说服他:“我不反对以暴制暴,可是如果是将你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暴,还有什么意义?亲手将恶人绳之以法确实很解恨,可是绝不是以牺牲你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你的亲人,你的朋友,还有,还有公车里的那些孩子们也绝对不想看见你为了替他们报仇,放弃自己的生命!”

“……”织田作之助有些怔松,他看着我脸上真切的担忧和焦急,神色一缓,突然笑了一下。

“我叫织田作之助。”他突然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啊?……你,你好,织田作先生……”我讷讷打了声招呼,意识到自己被带跑偏了,攥着他衣袖的手指又紧了紧。

他却是听到我的称呼后,脸上怔了怔。

他的目光扫过我身后腰背直挺,沉默冷然的末广铁肠,最后落在了他腰间那把长刀上。是猎犬的军刀。

“原来是你啊……”织田作之助低头看着我,露出一个几乎可以说是温和的笑容,“你们两个还真是……连名字的叫法都一样……”

“什……什么?”我没听懂,刚想问什么意思,一只手掌的重量落到了我的发顶。

我面前的褐发青年轻轻俯身,一只手压在我的发上,一只手的袖子还被我紧紧拽着,他眼里盛着细碎的光,倒映着我的身影:“谢谢你,但是抱歉啊,我必须要去。如果我不去的话,会有更多人同幸介他们一样,失去再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机会。这就是我不得不去的理由啊。”

他轻轻用力,就挣开了我的手。他看向我身后的末广先生:“带她回去吧。别再往前了,前面很危险。”

再往前,就不是普通人应该踏足的世界了。

末广铁肠对着他却堪称冷漠。

织田作之助满不在意地笑笑,他低头看我:“再见。很高兴认识你。”

我看着他的身影走出几步远,突然大喊:“织田作先生!我叫鹿呦呦!”

织田作之助背对着我挥了挥手。我看不见的脸上带着笑,他想,我知道,我早已认识你。

我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那身影慢慢升腾起白雾,视线渐渐变得朦胧扭曲起来。突然,眼泪就这么落了下来。

我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鹿、鹿小姐……”末广铁肠原本冷硬的面容一下子破裂,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对不起末广先生,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只是有些难过……”我低声问道,“末广先生,对你来说织田作先生应该跟太宰一样是坏人吧?”

我早已察觉到他对待织田作先生和太宰的态度。

末广先生明明是一个看起来冷淡但心软又正义的人,却偏偏连跟织田作先生说话都不屑。他打心里厌恶织田作先生,更准确的说,厌恶他们这种人。

可织田作先生是哪种人呢?

“之前福地叔叔不愿告诉我关于太宰的一切,但却跟我说他们无恶不作。末广先生明明不认识织田作先生,却因为辨别出了他的某种身份,也对他不屑一顾。但是末广先生,这样无恶不作的人现在却打算为了五个死去的孩子放弃掉自己的性命,甚至说出‘如果自己不去,就会有更多人失去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机会’这种话,这样的人真的是你们嘴里的恶人吗?”

我想起了那天翻进窗户,跟我说自己不是个好人的太宰,我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末广先生,不听控制的眼泪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

“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啊,一个人也不该只用简单的好和坏定义啊……如果今天织田作先生为了他嘴里的‘更多人’牺牲了,除了我和末广先生,还会有其他人知道吗?这个在别人眼中是恶人的人做了这么多,能得到一句哪怕是惋惜的话吗?还是只会有人说‘早该死掉了,让他活了这么久’、‘竟然死了吗?便宜他了’诸如此类的话?”

我的问话没人能回答我,末广铁肠也不能。

最终我将脸埋进自己的衣袖里,让眼泪尽数融进柔软的衣物里。我隔着衣服闷闷问着:“末广先生,你会为他有一丝的动容吗?是不是连你也觉得,一个人如果曾经做过坏事,那么无论什么原因,也无论他以后做过多少好事,都是在为他做的这一件坏事赎罪?我觉得这样不公平啊……末广先生,这样真的不公平。”

末广铁肠沉默地听我说着这些,却无法回答我任何一个问题。

他在今天之前不认识什么织田作之助。但他知道港口黑手党。港口黑手党是横滨最大的犯罪组织。

那么加入了这样组织的织田作之助,他会是无辜的吗?

善与恶的问题,永远不会有人作出满分答案。

我胡乱擦了擦眼泪,嗡着声音说:“我们走吧。对不起末广先生,刚刚是我失礼了……”

末广铁肠低头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小姑娘,迟疑着开口:“我以为你会想要救他。”

“我当然想,我也这么做了。”我想起褐发青年挥手的背影,喃喃,“但他是一定会去的,谁也不能阻止他……再打一次报警电话吧,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希望警察们能够,最起码能够救下织田作先生的性命。如果他有罪,可以用法律制裁他。”

我开始翻找手机,却被一只手按住了手臂。

末广先生并没有看我,他只是垂眸盯着地面:“不用。鹿小姐,你忘了吗,我也是警察。”

“鹿小姐,你说服我了,”末广铁肠依旧是冷淡的模样:“无论他曾经有什么罪,都不是一个警察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的理由。他首先是一个公民,理应享受公民的待遇。如果他有罪,我会亲手制裁他。”

我慢慢瞪大眼睛:“……末广先生……”

末广铁肠俯身再次将我连同轮椅一起抬起:“鹿小姐,准备好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好担心,不会有人觉得小鹿是圣母吧……

踢翻织田作便当倒数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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