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从小最讨厌的弟弟就是傅恒,因为他年纪最小,还因为他总闹病,更因为他话最多。
这个颜色的料子宁哥喜欢,那个味道的酥饼文哥爱吃,谦哥屋里没关窗,宽哥上水塘玩还没回来,姐姐们的花灯不如别个家的好看,等等诸如此类的家庭故事,他三岁头上就坐家里水井旁的青石沿儿上叨叨个没完,给傅清烦的哟,
在某一次这小娃终于因话多手脚不协调而翻井里,害得傅清还得跳井救人,救上来后兄弟俩双双风寒卧倒的时候,他对着前来探望的保祝直哼哼,
“哥,家里这群小的,半个月前玩邻居家鸡仔,叫人围着打了一顿,我刚跟人对打完,还骂人家不服就去跳井,哎,话说完没三天呢,我家老疙瘩就带着我奔井里去了,你说还有没有天理了!”
年轻的保祝惯是一张笑脸,连眉眼都是月牙的形状,闻言也还是在笑,
“天理这东西吧,估计现在你家邻居觉得有。”
傅清一贯秉承讲得通就讲,讲不通就干,干得过就算,算不过就装死的战略,故而周围邻居没几家相处特别好的,不过仗着他家小子多,且成年的小子在加剧增多中,而使得周围越发敢怒不敢言,一般这种时候傅清还是多少有些自豪的,于是保祝常常啐他莽勇,还笑他童年往事,
“打猴少年,果然名不虚传!”
傅清翻了个白眼,当这是在称赞他。
保祝今日更关心枕在傅清手臂上的那发热小娃,从水盆里换了块透凉的巾帕,小心翼翼得换下了小娃脑门上已经发热的那块,整理好以后才骂了傅清一句,
“都热成这样了,也不说给你小弟换换!”
傅清抹了一把傅恒的脑门也被热的吓了一跳,但他并不肯承认自己的担心,而是指着自己的脑门,还跟保祝犟嘴,
“哥,你都不管我,我这也热着呢。”
“你多大,他多大?”
傅清不服气的径直甩开了手臂,不给熟睡小娃枕着了,被扔了这么一下惊醒了的傅恒倒不似其他小孩那般,闹脾气的嚎哭,他只是懵了似的坐在那,眨巴着迷茫的眼睛,倒有几分受伤委屈的小模样,这一下给保祝心疼得不轻,连笑眼都没了,赶忙三步并两步走上前来,给了傅清一杵子,而后抱着傅恒哄了半天才给哄睡去了,
这回他照样放回了傅清身边,而且眼神严厉得警告傅清不得再有大动作,一般老好人认真了,傅清就不敢造作了,而且他元本就发热得晕乎乎地,于是瘪着嘴,又把睡着的傅恒抱回了臂弯里,只是低声嘀咕着,
“我这哪是养兄弟,我简直是奶儿子。”
保祝了解傅清,知道他那偶尔发作的抽风病,于是坐在一旁,从食盒里拿出了还温热的粥壶,往青瓷小碗里倒,也压低了声线道,
“谁家不这样,长兄如父,我那些大我十几二十几岁的哥哥,从小不也这么待我的?不也顺带着待你好来着?”
傅清虽然撇了撇嘴,但并没反驳,因为他知道这话不假,保祝哥是他三伯父家最小的堂兄,自小他们俩便性情投契,傅清小时候像是长在三伯家一样,自然看多了那家里的小儿子受宠日常,只不过被人照顾是一回事,回到家照顾别人可又是另一回事了,
傅清想来想去,只能恨恨地说,
“等以后你生了儿子,让傅恒照顾!”
保祝乐呵呵得摇手,
“你自己生吧,让他养,你们家的事儿你们自己内部解决,别刮着我。”
傅清躺在那登时不乐意了,结果保祝没给他继续不乐意的机会,端着粥碗举到跟前儿,笑呵呵道,
“清少爷,别噘嘴了,来喝粥了。”
对于保祝哥的亲善行为,傅清表示很受用,甚至拉开了话匣子,指着自己臂弯里的小娃,嘚吧道,
“你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保祝只管给傅清喂粥,还示意他边吃边说,傅清刚一皱眉,保祝马上又喂了一筷头的盐渍瓜条进那人嘴里,傅清这才满意得继续道,
“这小孩啊又不知道听谁说的,说其他人家都是一日三餐,而我家是一日两餐,以为我家穷,”
话还没说完,保祝就又喂了一口粥,笑呵呵道,
“不是他以为,是你家真的穷,”
傅清登时满脸嫌弃得回怼,
“这整个家现在就我一个人挣银子,说我们家穷什么意思?”
保祝又去夹盐渍瓜条来喂了,还点头,
“嗯,你养家养的很好,主要怪家不好养,你继续说,他以为家穷,然后怎么了,不会是想不开要跳井吧?不能啊,你们家最戏精的哭包不是玉格格吗?他都活的好好的呢,”
傅清属于那种聊天讲话一被带动就跟着走的类型,马上回答道,
“可不,玉格格还知道玩鸡仔呢,还带着家里的傻子们,哎哎,说哪儿去了,我是说啊,”
保祝兄示意他臂上幼仔,“傅恒,”
“对,傅恒,傅恒他不知道听谁说的,说家穷,女子嫁妆就少,就嫁不出去,要当老姑婆,”
保祝有时候觉得,四叔这家虽然穷是穷了点,但这些兄弟们真都挺有乐子的,还能每次来,乐得都不重样,于是他已经开始笑出声了,
傅清满脸无语继续道,
“这不,还闹着说以后他连两餐都不吃了,就吃一餐,要给他姐姐们攒嫁妆。”
保祝这个时候已经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哈哈哈个不停,
倒是傅清这时候倾诉完了,意识到自己实在口无遮拦,不该把家底空空,连带着三岁的幼弟都要为家里发愁的故事讲给人笑,但所幸这也不算别人,只不过他还是觉得丢了面子,于是一把撩下傅恒头上的巾帕,指挥保祝,
“你笑什么笑?去,再用凉水过一过!”
保祝一边在水盆里扑腾一边笑,气得傅清想发作又不敢太大动作,
“别笑了!哪里那么好笑!”
待到保祝给傅恒脑门上又贴好了透凉的巾帕,他终于才止了笑,对着横眉冷对怒气冲冲地傅清道,
“这不是你说的吗,你弟弟的好笑日常,怎么,行你说,还不行我笑?”
傅清脑海中缕了一下,感觉是这个道理,但嘴巴臭臭的,
“那你也不用笑得那么开心啊,”
他歪过头缓解了一下始终未动的那侧臂膀的酸软,他似乎也不是在和保祝倾诉,更像是自言自语道,
“至于的嘛,这日子也没混到这个份儿上啊,再说即便是真吃不上喝不上了,也不能先从他身上克扣啊,”
傅清甚至鄙夷地回首比量了一下三岁的傅恒如今的身长,跟保祝吐槽,
“就这么点小个人儿!操那么大的闲心!真是气死人了。”
从傅清开始絮絮叨叨,保祝就不怎么出声了,直到最后,保祝才乐呵呵开口,
“可不,真吃不上喝不上了,还有玉格格能偷鸡仔呢,怕什么!”
傅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末了还是有些落寞道,
“这家我确实养的不怎么着,是吧。”
保祝在一旁收拾碗碟,一边道,
“我们差不多一般大,从小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阿玛不给的,大哥二哥也总会给,我只管好好读书就好,所以别人常常夸我,说我无欲无求的性子高洁,实际上并不是的,我只是什么都不缺,而且也知道,就算缺了也很快就会有人给我补上,”
满洲的人家多是小儿子继承家业,但四叔李荣保作为小儿子,当年大抵没继承到什么,反而还背了点自家阿玛风光大葬的债,甚至后来自己也混得不如意,且还早早人就没了,故而四叔这一门的小孩,十来岁前多是流动养育在自家或是二伯家,从小保祝就知道这回事,因为傅清小时候,就是跟在他身边的,
保祝仔细想了想,笑着说,
“可你不一样,你什么都抢,抢不到好的抢到坏的都要抢,”
傅清低声反驳,
“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吧。”
“所以,跟着你这样的哥哥,他们其实都挺开心的,你看,你那些弟弟妹妹们再怎么样也还是更愿意回家待着,你不也是,多少年了再也不在我家过夜了,”
保祝难得挑眉笑着问了句,
“你说这是为什么?”
傅清撇着嘴,声音闷闷得,
“大概是狗不嫌家贫!”
保祝一脸释然得笑着摊手,
“这不得了?所以啊,只要家还在,那就算是养的还不错,如果是我,做的不一定比你好。”
傅清闻言赶忙得意得哼了一声,抱着臂膀上的熟睡小娃,
“那当然了!”
保祝探病完毕,从头至尾也没说半句社交辞令,此刻缓解了病人的肚肠和心绪,也是拎着食盒抬腿就走,临走前还告诉傅清,
“不过人傅恒年纪小,但惦记的倒不假,这没有嫁妆的格格,到了别个家里不得吃亏啊,你家妹妹都是大姑娘了,你也真是得上上心了。”
“上心,我也得有钱我才能上心啊,养儿子,嫁姑娘,”傅清闻言再也不低落了,在那绝望地嚎叫,“我还真成爹了我!”
“我阿玛说了,定是不会让你那么难的,到时候二伯家也会出力的,兄弟之间互相帮衬本就是世上最普通的事,你帮帮他,他也帮帮你,多简单的道理,别整日发牢骚,没什么过不去的。”
傅清的脸上隐隐浮现出顽皮的笑容,嘴上念着,
“听听,这话说的,你哪是我哥啊,你简直活佛在世啊你。”
保祝啐他一句“没正行”而后便彻底走了。
保祝哥这碗清粥小菜,把傅清的心,热透了,也捆结实了,他用手指捏了捏臂弯里熟睡小娃的脸蛋儿,告诫他,
“二哥偷偷告诉你,保祝哥可不是一般人,做个他那样为父兄赞扬,为后辈敬仰的小儿子,着实是很辛苦的,虽然世人常说吃亏是福,但你二哥我总觉得这话是糊弄傻子的,你别信,”
傅清说完了这话,又端详了一阵眼前这娃,噗嗤一下又笑了,
“不过说了也白说,三岁看老,我看你八成也是个圣人种子。”
傅恒今日睡得格外香甜,惹得傅清都惊讶小弟不闹病,不话多的时候,原来这样可爱,他甚至跟他打起了商量,
“二伯三伯从小照顾咱阿玛这个老疙瘩不说,还叫咱阿玛死在了前头,平白无故多出这么多侄子侄女需要照顾,你说人家倒不倒霉?所以咱俩先说好,我养你小,你给我养老,可行?”
小孩睡得迷迷糊糊,嘴巴里叽里咕噜地吐泡泡,傅清笑着给他擦,
“我就当你答应了哦,”
傅清这时虽然已经进宫当上了蓝翎侍卫,但家族中父辈们总还有个八爷党的名声,跟同期的侍卫们处的并不大好,可比起跟魏公村家里的邻居们比拳头硬的他,在宫里倒是能避让便避让,甚至可以算的上忍辱负重,毕竟,他还有家要养。
傅清随意瞥了一眼,便瞥到了一旁炕桌底下,多了一个不太起眼的钱袋,想是保祝哥这个散财童子刚刚趁他不注意偷藏的,傅清苦笑着叹了口气,
这年年底的时候,傅清娶了个家境殷实的汉军旗将领家的闺女儿做媳妇。
那女子性情娇弱,旁人都说与傅清性格很是互补,可保祝知道,并不完全是这样,
女子娘家在布市里有个蛮有名的铺子云裳,一家老小蛮看重那闺女儿,听说小时候给她爹娘挡煞救过命,只是后来身体就不大好了,算命的更离谱,直说她克人,故而,女子嫁妆很丰厚,
家中两姐妹,哭哭啼啼得捧着未来二嫂家送来的见面礼,一人一件的缂丝小褂儿,一边稀罕一边哭,哭二哥要为了一箱子好衣裳把自己给卖了,
傅清若是对着哭哭啼啼的弟弟们还能打一顿,对妹妹们便没辙了,只能推着妹妹们去试衣服,边推还边试图劝她们,
“一箱子就打发了?以后有的是,准保让你们从年头到年尾,日日都穿新衣可好?”
妹妹们这下哭得更厉害了。
傅玉傅谦傅恒三个小的也跟着哭,带动着傅宁,傅文,傅宽,傅新全都跟着抹眼泪。
惹得广成回家一推门的时候吓一跳,倒是傅清一脸冷漠地推门走了,指着道,
“大哥,你性子好,有知心大姨那味儿,你给劝劝,告诉他们,是他们二哥要娶新媳妇,不是他们二哥死了。”
望着一地的哭孩子,广成直搓手,半天才反应过来,对着早已空荡荡的大门喊,
“你才知心大姨!你全家都知心大姨!”
东厢的门咯吱一下开了,额娘和姨娘们也都在抹眼泪,广成只得先去劝大人们,后领着孩子们,开解他们,
“克人这个说法是南蛮子才有的,我们是满人,怎么克?”
“汉军旗也是旗,只要投了我们,便是我们的人。”
“云裳的衣服好好看啊,穿出去倍儿有面子。”
反正等傅清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家里已经天下太平,歌舞升平了,傅清撞了撞大哥肩膀,
“你还是很有用的,大哥。”
广成忙忙叨叨得一直不知道在画着什么,傅清还以为这是藏书坊有什么功课被他带回了家里来做,刚想吐槽这人赚的银子不多,废的笔墨倒多,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跟那照着一本破书学画符呢,
傅清吓得问他,
“你这干嘛呀你!”
广成拿着画好的符,拎着浆糊开始往自己个儿窗户上贴,一边贴一边念道,
“这是同心符,贴上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找那媳妇儿不是克人吗,”
傅清长这么大,头回望着他大哥不敢说话了,因为他大哥笑着同他说,
“那就先克我吧!”
后来广成的符被弟弟妹妹们要去不少,整个家贴的到处都是符,傅恒还没有自己的卧房,就把符贴脑门儿上跟他第一次见的二嫂卖乖,
“二嫂不怕,傅恒帮你打鬼。”
“好~”
话多又爱操心的甜嘴小娃儿,喜提金丝瓜皮小帽儿一枚,价值不菲。
后来,面对被指婚而不服,眼瞅着要因为拒婚而闹出大事的二哥傅清,傅恒实在是使出了全身力气,就差跪下给他嗑两个地求他了,
“我说,二哥你能不能别闹了,这皇家的格格你怎么拒绝得起啊?”
傅清抬脸就是个大白眼儿,指着对方一副训儿子的口气道,
“你少来这套,敢情被指婚的不是你,”
说着还顺手提溜起他的脖领子,
“怎么着,进宫当上侍卫了,敢跟你二哥我吹胡子瞪眼了?”
傅恒满脸生无可恋,任人抓着,最后问道,
“二哥,你明知道这婚拒不拒都得娶,闹这一下子,那小二嫂一生气,以后欺负晴晴怎么办?”
傅清翻着白眼笃定,
“不会!”
傅恒调转话头继续劝,
“行,就当我这小二嫂没脾气,你觉得皇上没脾气?到时候把锅都扣在过世二嫂的头上,连带着晴晴嫁人,说不定都要受影响,何苦来的呢?”
当今圣上的脾气秉性,富察家的大伙都深有体会,只能说,性情中人,眼看着二哥有被劝服的趋势,傅恒继续填油加火,
“再者说,这不也是为了你这子嗣愁么,她嫁过来就是生儿子的,到时候生不出来儿子,愁的可是她呀。”
傅清的眼神逐渐由迷离转为清醒,望着他侃侃而谈的小弟,沉声问他,
“谁他妈说的我生不出儿子?”
傅恒眼瞅着就要挨打,赶忙挣脱二哥,脚底抹油开溜,一边溜一边喊,
“那你倒是生啊!你在这穷犟犟什么?难不成你还指望我给你当儿子啊,我也要成亲了,你再不快点,我儿子都要生出来了!到时候过不过继什么的还得商量着来,你不嫌烦啊!”
人都跑没影儿了,声儿还一阵阵的传回来。
给傅清气的胡子都在颤颤,心说保祝哥你看看,看看,把兄弟当儿子养有什么用,人是长大了,也不生病了,就是特么话多这个毛病,一丁点都没改。
烦人,是真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