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三年,立冬。
京郊,别庄。
啪——
华胥澜披着红色狐裘大髦,正没骨头似的斜斜倚靠在圈椅里时,蕴藏着满满愤怒和嫉恨的巴掌,狠狠扇过来,刹那间,吹弹可破的腻白肌肤上,印出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空气一瞬凝滞,华胥澜缓缓掀起眼睑,盯着面前怒火中烧的女人,倏然笑了。
“哈……”
仿佛感觉不到脸颊上,正烧着的火辣辣的疼,华胥澜笑得如花枝乱颤。
美人榻边上的雕窗被支起,裹着刺骨寒意的冬风,凶猛地涌了进来。
“你笑什么?”
听到女子的质问,华胥澜也不管,只一个劲儿地笑,仿佛当真遇见了天大好笑的事儿。
直到女子再也维持不住冷静,暴怒叫出她的名讳,“华胥澜!”
华胥澜终于渐渐止了笑,她握着手帕拭了拭眼角笑出的泪,“不就是收了你几间铺子?怎地这般沉不住气了呢?容昕啊容昕,这可不似你啊!”
“是不是你?”容昕气急败坏,她居高临下地盯着华胥澜,“这一切,是不是你做的?!”
“本宫做了何事?”
窗子外头,栽种了数十种不同品种的梅树。据说,这座摄政王府的前身,正是相府,而如今她居住的庭轩阁,是她和容暄婚后生活了一年的院子。
冬日梅花争相竞放,丛丛梅枝相互掩映,不远处,一道玄色身影闪过。
眸光微闪,华胥澜抱着暖炉,缓缓起身,“是让容暄断了你的财路,还是让他……将你送回你在清河的夫家去?若是为着这后头一事……”
华胥澜在容昕面前站定,兴致盎然地欣赏着容昕脸上的表情,那仿佛要立刻冲上来撕烂她的模样,让她觉得甚是有趣。
“你虽为容暄长姐,与他却没有丝毫亲缘关系。三年前,你担心容暄对本宫有了感情,不管不顾,谎称已与夫家和离,一回来,就明里暗里离间本宫和容暄。”
华胥澜问道,语气认真,“容昕,你大概也没有想到,向来将你放在心尖儿上的容暄,如今,竟会为了本宫,放弃你吧?”
“你!”
容昕蓦地捏紧帕子,“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失忆了?你……呵,是你那两个得力婢女,与你说的?”
华胥澜不置可否。
容昕冷笑,“你既知晓了,就更该明白,不管你做任何事,都不可能影响我在他心里的地位。以前不可能,现在也同样不可能!”
容昕说得信誓旦旦,但惶惶不安的神色,却暴露了她的虚张声势。华胥澜握着帕子,掩唇娇笑一声,“若你当真不怕,这次,又何必来找本宫呢?”
“说起来,你好歹也是相府嫡女,何苦要和养弟做下这等不要脸的事儿呢?”华胥澜歪着头,打量容昕的眼神满是好奇。
容昕的脸色,蓦地煞白,她颤抖着身子,咬牙切齿地瞪着华胥澜,“不要脸?若非你们华胥氏害了他,我和他何至于此?”
“我和他,本该像寻常夫妻一般,到了年岁,就成亲。是你们华胥氏害了我们,毁了我的爱情!”
容昕形状好看的眸子布满血丝,渐渐地,里面竟生起癫狂之意。
华胥澜仿佛瞧不见般,甚至,抬脚上前,径自靠近容昕,在她耳畔悄声道,“容暄啊,如今已回头是岸了,你不知道,昨夜欢好时,他形状孟浪,本宫挨不过,为了拖延时间,就问他,这辈子,他爱过何人?长姐可知,他与本宫说了什么?”
华胥澜低低一笑,似是羞涩,“他啊,可和本宫说了,这辈子只爱过本宫一人,至于其他人,自作多情,又与他何干呢?”
“啊!”
华胥澜慢条斯理的言语,宛如一根根针刺,彻底扎破了容昕仅剩不多的理智,她的脑海中,不断回旋着华胥澜说的每一个画面。
“你胡说!胡说!”容昕猛地伸手,一把将华胥澜掼倒在地。
跨坐在华胥澜身上,容昕陡地伸出双手,用力掐着她的脖子,仿佛魔怔了一般,不停嚷嚷道,“你去死!”
“你不是死了吗?为何还要回来?只要你死了,他就不会这么对我了!对,对,只要你死了……”
容昕是真的想让她死!
认识到这点时,华胥澜下意识抓住容昕的手,却也没有用力推开她。空气变得逐渐稀薄,窒息的感觉,让华胥澜一瞬以为,自己当真就要折在这个女人手里了。只是——
“阿澜!”
惊怒交加的男声突然传来,华胥澜知道,自己命不该绝啊……
“滚开!”
玄色大髦在空中凌厉划过,容暄一抬手,就将容昕掀翻在地。
华胥澜睁着一双泪眼模糊的眸子,看见男人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将她抱进怀里。那张清雅俊美的脸上满是惊惶,仿佛下一瞬就将坠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传太医,栗嵩,传太医!”容暄朝外面的心腹大吼一声,就拦腰抱起华胥澜。
容昕似是才恢复清醒,她下意识膝行过来,却被容暄抬脚一踹,直接踹在心窝处,摔在屋子角落里。
华胥澜一直撑着,没有晕过去。她以为,这时的容暄定会说些什么,未成想,容暄只一心惦记着自己,解决完障碍物,就抱着她脚步踉跄地狂奔回内室。
脖子疼得厉害,华胥澜躺在床榻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是易过敏体质,饶是王府备了许多专门替她研制的膏药,但此种情况下,容暄也不敢随意用药。
见她流泪,容暄只能不停亲着她的额头和脸颊,一声声耐心劝哄,“乖,阿澜乖,太医很快就来了,你乖啊……”
“……暄……疼……疼……”
华胥澜的嗓子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只能勉强发出几个沙哑的音。然而,仅凭这不成句的音,也足够让男人心如刀绞了。
“我知道,我知道!”
雅致的声音仿佛被沙子磨砺过,沙哑低沉,容暄弯腰,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看见她细白脖颈上的红痕时,一双含情桃花眸瞬间卷起滔天巨浪,杀意腾飞。
只须臾,眸子里的情绪,又被男人尽数收敛。容暄垂头,对着那红痕,吹了一下又一下,嘴上不停哄道,“阿澜乖啊,我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阿澜乖啊……”
直到深夜时分,太医已经为她上完膏药,遭了一番折磨的华胥澜沉沉睡下时,男人的哄慰才渐渐停下。
华胥澜不知道,容暄是一直守着她没有合眼,还是睡了又醒,只是,在她半夜被嗓子和脖子疼醒时,男人一直保持着她睡前的姿势,侧躺着将她拥进怀里,两人严丝合缝。
华胥澜感觉到,他的身体仍然时不时在发抖,一寸寸抚在她脸上的手指,冰凉如雪。蓦然间,好像有什么从她的脸颊,滑进她的脖颈。
容暄他……竟哭了?
华胥澜有些惊讶,微微抿唇,也不抬头看他,只默默伸出手,在男人清瘦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似是没想到她会醒过来,容暄的背蓦地一僵,两息后,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哑声问,“还疼不疼?”
自是还疼的。华胥澜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后,又亲昵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这熟悉又陌生的动作,却让容暄一怔。
多年前,华胥澜是千娇百宠的尊贵公主,他是相府公子。一场英雄救美,让华胥澜对容暄情根深种。只是,那时的容暄,没有接受她。
四年前,他们得圣旨赐婚,成了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三年前,她向他提出和离,他同意了,她却突遭横祸,意外掉落悬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半年前,容暄与她,在江南重逢,同时,也知道了华胥澜头部受伤,失了全部记忆。
容暄将华胥澜带回了京城,起初,华胥澜与他亲近,但回到京城,从亲朋好友处,得知他们从前的婚姻过得并不愉快后,就疏远了他。
容暄也不着急,他从未想着故意瞒她往事。那时他便想着,她不乐意接受他,他就努力让她看到他的真心。
古人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后来,当他们历经生死与共后,他到底还是重新打动了她。
不过,她到底还是怕重蹈覆辙。哪怕二人重新定下婚期了,有些时候,容暄还是可以感受到她的疏离。
这次,是这段日子以来,她第一次向他展露她的脆弱和亲近。
容暄收紧了手臂,爱不释手地在她的头顶和脸颊亲了又亲,“不怕,我在。”
不管她的心里有多少不安,他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向她证明,他对她,珍之爱之,视她如命。
华胥澜自是不知男人的心思。她重新陷入梦乡,次日清晨醒来时,男人仍躺在身畔,眼下添了一层青黑,想来,昨夜他就没怎么睡好。
华胥澜拿开搭在腰上的大手,慢腾腾坐起身。
“不再睡会儿?”她一动,容暄就醒了,侧身躺着,他抬起手,将她垂下的发丝别到耳后。
华胥澜摇了摇头。
一如往常,容暄先凝视了她好一会儿,确认了她是真实回到他身边了,这才起身,捧起她尖尖下颌,温柔问,“好些了吗?”
华胥澜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指着自己的脖子,睁着一双会说话的水眸看着他。
容暄轻笑一声,揉了揉她的头发,“等着。”
容暄下床,走到梳妆台前取了镜子,回来递给她,打趣道,“所有人和事,都忘了,爱漂亮这性子,你倒是一点儿都不忘。”
华胥澜鼓了鼓嘴,接过铜镜时,顺便瞪了他一眼,她是女子,爱漂亮怎么了?
镜子是前段时间,容暄特意给她添置的从海外传来的西洋镜,玻璃镜面上清晰显示了女子的容颜,明艳精致,灼若芙蕖。
华胥澜欣赏了下自己的脸蛋,视线一移,瞧见脖子上又青又紫的指印儿,顿时垮了脸。
容暄瞧着好笑,把西洋镜从她手里拿过来,放在床边矮桌上。容暄坐在床沿,伸手将华胥澜抱了过来,放在腿上。
“不难看。”容暄安慰她。
哼,华胥澜不信,仍旧鼓着嘴巴,不高兴。
容暄闷笑一声,闭着眼睛,埋在她的后颈上,“不要不高兴,我给你报仇,谁伤你一分,我还她十分。”
男人的话,就像是随口说来哄她的,十分随意,但三言两语间,透出的凛冽肃杀,却让华胥澜心中微动。
华胥澜翘了翘唇,转身揽住他的脖子,望着男人清隽雅致的容颜,她眨了眨眼睛,忽而抬首,在男人的唇角上,亲了一口。
瞧见男人愣住的表情,华胥澜眉梢一挑,得意一笑。
注视她良久,容暄到底还是没忍住,一俯首,狠狠吻住她,急切探寻她唇舌的甜美。
容暄说到做到,华胥澜再次听到容昕的名字时,是在她的心腹婢女口中。
如星告诉她,容昕前两日失踪了,再被寻回来时,她遍体鳞伤,浑身上下都是血。次日时,如月又去有意打听了一番,回来便与她说,容昕疯了。
那会儿,华胥澜正邀了其他夫人、小姐们过府听戏,听完这事儿,她握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哑着声音,叹了一声“长姐也是可怜人儿”。
这些夫人、小姐们早就听到了风声,知晓容昕差点儿掐死了华胥澜,闻言,且不论真心与否,一个个都在感叹华胥澜慈悲大度。
这日晚间,华胥澜在床上看话本子,看得昏昏欲睡了,容暄这才回府。
“都困成这样了?怎地还不睡?”
容暄在她额头上亲了下,华胥澜鼓了鼓嘴巴,“当然是等你啦。”养了些时日,她的嗓子虽尚未恢复完全,但说话总算没那么沙哑了。
容暄听得心里发软,揉了揉她的脑袋,“乖,你先睡,我去沐浴。”
华胥澜得了这话,可不和他客气了。扔了话本子,直接躺下就睡。
正当睡得昏昏沉沉时,华胥澜感觉到身后男人靠了过来,她下意识往里挪,但是,如往常一般,男人揽过她的腰,直接将她抱进怀里。
“阿澜……你是故意的,对吗?”
不知过了多久,又恍若梦中,耳畔蓦地响起男人笃定嘶哑的声音,骤然间,华胥澜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