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初夏时节,空气中已经有栀子香气,莺飞草长,催绿了芭蕉。

此刻苏景就一直看着园中蕉叶在风中微微摆动,希望时光能再快些。

楠木玫瑰椅这样宝贵的物什现在都只叫她如坐针毡,她堪堪努力保持着与两个时辰前相同对腰背挺直姿态。

面前这男子将第三十五张写着“静心”二字的宣纸揉成一团,始终没有低下头,只是目光落在纸上。

一下午他就在这间正厅笔走龙蛇,傲气的侧脸向苏景表明他心中的不服气。

他下笔时笔锋尖锐,实在不适合“静心”二字,这点子眼力她还是有的。

“贝勒爷,查慎行到了。”

来了!

苏景心头一震,她的父亲终于来解救被“绑架”的她了!

她激动地想要站起来,却因左脚脚背的疼痛没能成,只能乖乖坐在原处,等着父亲进来。

未过多久,只见一个头上银丝遍布的男人拎着几尾鱼从外间进来。

他行了礼,那鱼却还在手中,它们甚至不满地摆动了尾巴。

没想到向来书卷气浓郁的父亲竟用谷草串着好些鱼在手中,今日正撞上这位爷使性子,看来不是父亲来救自己,而是要双双获罪了。

被唤作“贝勒爷”的男子半眯着双眼看着查慎行,他将手中的狼毫放回笔架山,眼神却从没转换地方,一脸冷然,令苏景有些害怕。

她观察此人一下午了,他今天定是怒气冲冠,才会在短短几个时辰里摔碎了一只茶盏、两只水丞。

查慎行一进门便察觉到这氛围,行完礼便两步上前将手中的鱼捧起,解释道:“圣上今日亲自捕获了几尾鱼,特赏赐与臣,要臣亲自下厨做了鲫鱼汤与家人分享。

“圣上还叮嘱,‘大家都不再年轻了,身体最是要紧’。”说着查慎行又跪了下去。

刚才冷着脸的人神情这才舒缓了一丝,片刻后竟语气平和问道:“圣上午后可还愉悦?”

他声音低沉,空旷的房间里似有回音,令人错觉身处空谷。

“禀贝勒,圣上午后心情大好,还安慰臣不可沉湎于过去,告诉臣儿女环绕已是最大福气,当珍惜当下。”

苏景知道这话什么意思,查慎行这几年接连遭遇丧妻、落榜、丧兄、嫁女、遇贼,故此大病了一场。

听闻皇上情绪稳妥,贝勒爷这才让查慎行起身,又唤来了廊下的侍从,用食盒将那几尾鱼装好后恭敬地放在了楠木架几案上。

而后束手站在一旁的查慎行恭敬地道:“午间,圣上还说起贝勒爷与禩贝勒下月便要迁去贝勒府之事,言语间很是感慨。”

这句话立刻提起了这位贝勒爷的兴趣,问道:“圣上可还有说什么?”

苏景浑身酸疼,慢慢扶着椅子站了起来,摈住最后一丝力气等待着他二人结束对话。

小厮轻轻进来更换剑腿香桌上博山炉中的香氛,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声响,完全没有打扰他们的谈话。

小心谨慎的查慎行稍稍让过进出的小厮,继续道:“圣上说,为人父母者心中最是宽容,只唯恐儿女稍有不慎,才会偶尔格外严厉。”

听到他这话,贝勒皱眉思索半晌,似是松了一口气,不再如下午时那般浑身散发着凛冽气息。

这时候查慎行才提到苏景:“臣这小女儿最是顽劣,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冲撞贝勒爷的座驾。实乃是亡妻与臣老来得子,疏于管教之过。”

苏景这时候还是勉强撑着扶手站着,一面表现出柔弱模样,一面又要像是心事重重自知有罪之状,她不能肯定自己的演技能否有想象中精湛。

今日她确实是故意冲着那马车碰瓷去的,谁知自己脚没跟上脑子,真被车碾了脚背。

今日的相遇,实则昨夜便在她脑海上演了无数次,只是没想到会这般匆忙,更没想到假戏真做,自己当真受了伤。

这日查慎行前往畅春园谢恩,苏景闹了一整天想同往,虽是万分宠爱,他也只是答应带着她同来,令她在门口等着,以免叫她惹出事端来。

他们半夜启程,一路从城里赶了过去,抵达时天还黑着。

绿阴铺野换新光,薰风初昼长,初夏的天气十分适宜,畅春园外也有些花草布置,她很是喜欢,等到日头最烈之际,迎面终于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过去时,车帘的一角被熏风掀起,戴着金丝眼镜捧着一本书的男子露出了坚毅的侧脸。

她心中只一瞬便明白,这是她的目标。

只不过毫不犹豫快跑几步拦下马车,也是付出了些代价的。

见马车停下却半天没动静,车中的人掀开帘子往外看。见着小厮一脸无辜地望着自己,这人一脸肃杀,眉头紧锁,眼中似射出寒芒。

小厮立刻躬身,双手像是要捧起什么一样指着地上说:“贝勒爷,这里有位姑娘受伤了。”

车上人不耐烦地皱眉,闭眼,放下帘子,不一会儿便从马车中走了出来。

他已经脱去金丝圆框眼镜,露出了他高挺完美的鼻梁,坐在地上的苏景被他下车的这个侧脸迷住,忘记了脚上的疼痛。

看他年纪二十出头,如此年轻已是贝勒,至少也是亲王之子,要是抓住他的心不就能金银财宝源源不断。

攻略这样的多金帅哥,她十分愿意!

苏景努力地稳住身体想要自己站起来,她不想看起来那么狼狈,让这位尊贵的帅哥觉得她低他一等,这样以后要再重建印象可就难了。

这人穿一身湖蓝色织金的修身长袍,从头到脚都叫她觉得贵气,见她挣扎半晌还是无法站起来,沉了口气将手藏在袖子里递了过来。

他没有说话,她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扶着他被袖子盖住的手腕站立在了墙隅边。

苏景可不是封建女子,偏偏现在想起来,二人隔着衣袖这样的触碰都叫人脸红心跳起来。

偷偷看向那人,他也正走向自己,她只觉自己脸上羞涩都要掩盖不住。

听出查慎行话中之意的贝勒爷走到羞赧的苏景面前,并未责怪,“查姑娘文静贤淑,夏重教女有方,是下人莽撞,竟架马撞了人。”

他表扬自己文静贤淑诶?看来一下午的表演没有白费,苏景心中窃喜,有一个好开端,这一局赢一半。

夏重是查慎行的字,“有愧于贝勒爷此言,臣归家后定严加管教小女,不叫她胡乱行走。”

双手背在身后的贝勒没有答话,眼神落在装着鱼的食盒上,半晌才看向外间,“去吧。”

他站得离她很近,仿佛他说话时的气息也能喷涌到她身边,他让他们离开,她心里满是失落。

为了今日的邂逅,她穿了马面裙又罩着凤尾,搭配粉色织花披风,在这初夏时节穿这么多,热得够呛。

一上午她口脂都补了七八遍,明明就像仙女一样,这位爷竟然一副对她不感兴趣的样子。

苏景的侍女倒是利落,从外面快步进来要取那装鱼的食盒,却被查慎行拦下。

他恭敬抱起食盒,又带着苏景几人后退着往外而去,一举一动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慎行。

侍女扶着苏景往外退去,脚上虽还有些疼,好在那贝勒赏赐的药膏管用,又休息了一下午,比来时自己龇牙咧嘴才能走一两步是好了许多。

下午时他一直低沉着,偶尔还会发脾气,所以她想逃,只是此刻的她一步三回头,心中不断鼓劲,想要与他多些交集,好歹说出一句“再会”。

可惜他已经转身回到了书桌旁,她才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

实际上,苏景是一个来自未来的园林设计师,此次前来的目的是要见证堪称人类文化宝库之一的圆明园在雍正二年的扩建工程。

只是来时出了些问题,她没能如约找到宿主纯懿皇贵妃耿氏,而是穿到了康熙四十二年,时年十五岁的小姑娘查苏景身上。

原本系统执着于要她找到还是皇子的雍正并且攻略他,以修正此次错误,成为未来的皇贵妃,才能顺利地见证圆明园扩建。

可电视剧都演过的,雍正喜怒无常,暴戾阴狠,弑兄杀父。随身系统只安装了园林百科,对历史一窍不通。

现在叫她主动出击一个刻薄寡恩之人,属实是太劝退了。

她努力获得这个穿越机会是想一睹圆明园风采,计划中的宿主也已经是妃嫔,她可以躺平享受两天荣华富贵。

可不是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所以她求了系统好些天,系统才终于妥协,替她精密计算,今日能在畅春园外偶遇一完美人物。

此人品味高雅,将来还位高权重,最重要是他会拥有承德避暑山庄的一处行宫——这对园林设计师苏景来说,诱惑便更大了。

因着这院子平日里没有女眷,小厮们都是随意进出,今日来了个碰瓷的,倒叫这位脾气不好的贝勒爷将小厮们都赶了出去。

这会儿整个园子空荡荡的只一个小厮在前领路,能让她多看上几眼,能亲身走入这样的宅院,是最好的社会实践,以后也好交差。

一路走着,她便四下张望,这里是离皇上爱去的畅春园不远的一处小园子,她估摸这位贝勒应该挺受皇上喜欢,所以时常要入内陪伴,才会居住在这附近。

别看这是座小园子,也是三进三出普通人家住不起的,里面布局十分格雅,他们穿过挂了两只画眉的游廊才走到了垂花门。

圆明园就在畅春园的北面,想着若能将这位贝勒爷拿下,今后不仅能进出畅春园、见证圆明园扩建,还能入住承德避暑山庄。

“父亲。”她忍着疼快走了两步,装作不经意地询问,“这位贝勒是谁?他今日情绪这般凶狠,是因为什么?”

从他无缘无故摔碎的水丞来看,今日说不定是遇见了大事,而他不停问到皇上的情绪,也许是与皇上有关。

苏景已知他尊贵,现在想确定的是他是否是一个性格暴烈之人,若是因为被皇上责备而发火,好歹还能原谅一两分,毕竟伴君如伴虎,实在不容易。

想着他的侧脸和未来,苏景觉得他就是稍微有些性子自己也能容忍一时,反正只要任务完成便能离开这里。

查慎行哪怕已经从里出来依然是恭敬地抱着食盒,他忧心忡忡地说:“看你没事为父也放心了,刚才小厮来报,我还以为你是凶多吉少。”

说到这里查慎行停下脚步看着自己这个女儿,满眼担心,“今日之事也不怪你,但我们必须要时刻谨小慎微。”

这一个月来,苏景一直在努力了解周围人,她知道父亲是因国恤期间看伶人演《长生殿》而受到惩处才改名慎行,但是做到这个份上,她觉得真累。

他又看了一眼苏景的脚,关切问道:“可还疼?以后见着马车切记要躲得远些。”

“现在好多了,父亲不必担心。”

她现在只想知道这位贝勒究竟是谁,平日里性格怎么样,便又追问了一句:“这位爷是什么来头啊?今日又是为何事这般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