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程家宴客,阖府张灯结彩洒扫一新。
程母终于盼到大出风头的日子,精神抖擞的起了个大早,高坐在慈心堂的上首等着宾客来见礼。程始领着兄弟和儿子们在正门迎客,萧夫人带着三个女孩迎接来访的女眷。
今日少商程姣倒和程秧做一样打扮了,穿的正是上元节萧夫人准备的,绀碧色二绕曲裾,配上雪色内衬,甚是明艳动人。萧夫人在审美上绝无问题,有问题的是她现在的心情。
程姎大眼圆脸肤色康健,算得上端庄秀丽,可惜一样打扮下,程少商白皙幼美,明眸善睐,程姣似风拂玉树,雪裹琼苞,相对比倒将程姎映的像个村姑了。
宾客已陆续而来,来最早的自然是万将军夫妇。万将军大名万松柏,比程始年长五六岁,略矮五六寸,但相貌堂堂,顾盼神采,而且貌似腿疾已愈。少商观他举止大开大合,霸气侧漏,一看就是豪爽之人。相比之下,万夫人就没这么强烈的存在感,见过礼就安静的站在一旁看万将军和程始寒暄。
“对了,你那两个天仙儿女儿呢?快让我瞧瞧!”
“嫋嫋,姣姣,快来见过万伯父!来来来。”
“万伯父安康,我是姣姣,万伯父还记得我吗?”程姣笑眯眯地行礼,因为和万萋萋交好,她十分喜欢这个伯父。
“姣姣?两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嫋嫋见过万伯父,万伯父安康。”
“好,好。贤弟啊,我以为你把你的女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是在吹牛,没想到真是生得好,养得好。”程始笑得脸都成了菊花。
“对了,拿着嫋嫋,”万伯父掏出一把镶了不少宝石的匕首。“这是万伯父送给你的见面礼。”
少商看向程始,见阿父点头才欢喜的收下。
“不过是个孩子,万将军的礼物也太贵重了些。”萧夫人见了那匕首就皱眉。
“哪里贵重,好物什才配得上咱们嫋嫋。”
程姣见萧夫人脸色有些僵硬,知道她又来了脾气。每当别人夸少商不夸程姎,亦或是少商独得了什么物件,她就开始犯病,好似别人都是睁眼瞎,看不见程姎的好。要程姣说,萧夫人才是病得不清——女儿有的侄女必须也有,侄女有的女儿没有也没关系。程姣如今都摸到了规律,别人若在萧夫人面前多夸上少商几句,萧夫人准会找机会说几句她的不是,仿佛别人夸少商,她就全身不自在。
“嫋嫋,你阿父跟我是刎颈之交,今后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就来找我,万伯父给你做主。尤其是受了你阿母的委屈,随时可来。”
“嫋嫋,姣姣,你们别在前厅杵着了,还不快去大母面前服侍。”
“恩。”
“是,阿母。”
“嫋嫋,快点把这些东西收起来,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程姣暗暗撇嘴,别的都能迟到,只有亲阿母的贬低永远不会迟到!
“娣妇,就是太死板!”
程姣和少商来了慈心堂,程母今日穿的,跟现代过年装压岁钱的大红封似的,浑身披金挂银,闪闪发光。少商看着程母头上那粗壮的金棍棒,轻声问程姎:“大母是不是重打了那支金笄?”
程姎苦笑:“你看出来了?大母足足加了二两的赤金呢。”
少商故意逗她:“你怎么就没劝劝她?这样岂不惹人笑话。”
程姎惊惧:“我哪里敢!”
姊妹三个正咬着耳朵说笑,厅中又来了女客,程母马上摆出一脸端庄矜持的笑容。
“程老妇人毋恙。”
“好,好。”
“这位是车骑将军王淳之女王姈,其母文修君乃皇后外妹。今日也跟随我们来跟程家道贺了。”说话的粉衣女娘是楼太傅家的幺女,程姣正奇怪怎么皇亲国戚都来给程母贺寿,王姈一开口就语出惊人。
“我本不想来,奈何家父与程将军有些渊源,特命我来贺喜。”
(老娘还看不上你们程家,要不是我阿父非让我来,我才看上不你这小门小户。)
“好好好。”程母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她知道这个小女娘得罪不起,而且今天还是程家的喜事,万万丢不起人。程母的脑袋难得灵光一次,她决定将这王家女娘丢给程姎招待。
“难得来一趟,莫要在我们这些妇人面前拘着了。姎姎啊,请贵客们落座,好生招待。”
“是。”
程姎刚安排王姈和楼缡在身边坐下,王姈就开始和楼缡说起了‘悄悄话’。
“那就是传闻中的程家四娘子?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还真是傲慢嚣张得很!”
“可不是嘛,听说就是因为她平日太过粗鄙无礼,她二叔母才不肯让她出门,更别说各家走动。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人家现在有父母撑腰,以后少不了要和我们多见面。”
“今日堂姊可要为我作证,”少商漫不经心给果子剥皮,“我毫无一点无礼之处,倒是有的人句句羞辱,也不知是谁更无理。”
“早闻文修君身为皇后外妹,德才兼备品貌无双,没想到她的女儿竟然如此...”程姣摆出‘不过如此’的表情。
“你什么意思!”王姈柳眉一竖。
“王家娘子,我说文修君德才兼备品貌无双,难道你不认同?”
“你,你明明是羞辱于我!”
“举头三尺有神明,王家娘子,我刚才说的每个字,可都无不妥之处啊。王娘子若存心上门找茬,那我也无话可说。”
“王家阿姊,少说几句吧。今日我们是为了善见公子而来,不和她们一般见识。”
“大家快看,是善见公子。”
看袁善见来了,厅中未婚的女娘都开始端正仪态,整理头饰。程姣刚想让少商猜猜袁善见为何而来,一转头发现少商已然带着莲房偷偷溜了出去。程姣跟着出了厅堂,沿着长廊走了一路才找到少商。
“阿姊,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多冷啊。”
“我就是冻死也不愿跟她们待在一处,这些人张口闭口嘲讽于我,我不耐烦与她们斗嘴皮子,出来透透气。”
“莲房,你下去吧,这里有我陪着阿姊。”挥退了莲房,程姣拉着少商说起悄悄话。
“经此一事,是不是更不想留在都城,天天跟这些女娘交际?是不是更想去见一见外面的世界?”
“知我者,姣姣也!”
“那就更要抓住机会了,你方才没看见,袁善见公子来了。”
“管他公子母子,我现在只想透气。”
两人一路行至角亭,有个身影挡住了去路。
“女公子,别来无恙否?”见来人是袁善见,程姣刚想走就被少商拉住了衣角。
“怎么,女公子要走是不欢迎袁某?”
“袁公子大驾光临,小女怎敢不欢迎。家父阿兄全在九骓堂,袁公子大可前去一叙。”
“可我是特意来找她的。”袁善见说着,用扇子指着少商。
“我不过是接了你的绣球,我阿妹已经帮我还于你了,怎还追到我府上,至于吗?”
程姣再一次刷新对程少商的认知,她已经不是‘钢铁直女’了她是‘钢铁女侠’-从头铁到脚!他袁善见又不是某宝卖家,追着你来问绣球使用感想的,他是找你谈情说爱的呀!
见少商想走,袁善见伸手阻拦:“你这般转身就走,就是程府的待客之道吗?未免有些失礼吧。”
“你我素不相识,两家又没有旧交,袁公子将我们挡在此处,这才是失礼吧!”
实在不想在这当电灯泡,程姣再一次试图溜走,结果被少商踩住了裙角,外加瞪眼呲牙威胁。
“袁公子不妨有话直说。”
“好,女公子快人快语。袁某只想女公子给令三叔母桑夫人带句话。”
“袁公子要带话,找人登门向我三叔母传达便是,为何要绕这么大的圈子。”
“内里有些不足对外人道的缘故,是以只能请女公子烦劳了。”袁善见说完,对着少商做文士揖礼。
听到这里,程姣已经默默捂住了耳朵。少商微微一笑:“传话是吧,我阿妹每日都和我三叔母学习音律,找她传话最合适。”
“我...”我谢谢你啊,程少商!
“袁公子,你要向我三叔母带什么话,只管说来便是。”
“好,女公子只需要对桑夫人说,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故人所求,不过风息水声即可。”
“什么..”少商觉得这袁善见说的话,每个字她都明白,可连起来就不明白了。她刚想问是什么意思,程姣捅了她一下,凑在她身边耳语道:司马相如的《长门赋》。
“我知道了。”
“女公子真的记住了?”
少商不回答就带着程姣快步离开。回到慈心堂,众人已经开始举杯对饮,少商见没人注意到她们,两个人挪到角落又咬起耳朵。
“姣姣,你当真要帮他传话?”
“你要是喜欢他,我就先不告诉三叔母;你要是不喜欢他,我马上就去。”
“不应该是反过来吗?”少商一头雾水。“那段话是什么意思啊?”
“前面两句出自《长门赋》,后面一句的意思是,故人牵挂,只求只言片语。但关键啊,就在前面两句。”程姣左看右看,压低了声音。“那传话之人用武皇帝和陈皇后比作他和三叔母。”
少商听懂了,一下睁大了眼睛:“那,那岂不是...袁善见要挖三叔父的墙角!”
程姣一把捂住少商的嘴:“瞎说什么,袁善见才不会当我们的叔父...不对!是三叔母不会看上袁善见,也,也不对。哎呀,总之..应该是袁善见的长辈,吩咐他给三叔母传话。这事儿我去办就行,现在问题是,你是想让我快点传,还是...”
“赶紧的,赶紧的。袁善见那人说话文绉绉的,知道我没读过多少书还故意卖弄。还总找我的错处,我看他就是想笑话我,我不喜欢。”
“成,晚上我就去。”
当晚,程姣厚着脸皮去三叔母的院子传话,桑氏听了淡然一笑。
“见你一脸严肃的,我还当什么大事。”桑氏说着取来竹简,写了几个字就交给程姣。
“这、这就完了?”也没封起来,更没留落款。
“他认得我的字。”
“三叔父也没什么要说的?”程姣看向程止——有人要挖你墙角撬你老婆,你都不管管!
“我的事你三叔父都知道的,还是你想问什么。”
“姣姣并无想问的,只是觉得如果三叔母不拒绝狠一些,以后像这种传话之事,定会源源不断。”
桑氏笑看向程姣:“如果换成你,你会给他回什么话?”
程姣挑了一句她最喜欢的话:“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说得好,你帮我把这句话也加上吧。”
程姣将信封好之后,又装了个锦盒,才交给桑氏身边的奴婢,让他们送信。她相信桑氏肯定吩咐过下人,不用她操心。
几日后的夜晚,用过晚膳程姣准备请教萧夫人庶务上的几个问题,顺便缓和下母女关系时,在程始夫妇房外,竟然听到了袁善见和少商的名字。程姣停住脚步,侧耳偷听,室内传来萧夫人和程家老仆的声音。
“...他们就说了这几句话?”这声音是萧夫人。
“老仆一步也不曾离开,女公子和袁公子就只说了这几句,再无旁的了。”
“那姎姎呢?”萧夫人问到,“她没跟袁公子说话?”
“不曾,那时三娘子正和管事在后仓点货。”微微一声叹息从萧夫人口中溢出,程姣都能想象出她此刻满脸的失落。
半片之后,程始的声音响起:“嫋嫋言行有礼,这样很好。倘无其他事老丈也下去休息吧。”
见老仆要告退,程姣正也想离开,哪知萧夫人又留下那老仆:“有话你就直说,是否有不妥之处。”
“小女公子并无不妥,说话得体,不过那袁公子...瞧了我们女公子好几眼。”老仆们也是见过世面的,自然知道世家公子自持守礼。“我们女公子讨人喜欢呢。”
“...这事你知道就好,不要与旁人知道。”
那老仆连忙肃了声音,连道女公子的名声要紧,他绝不多言。说完便躬身告退。程姣躲在拐角处的阴影里,天已漆黑一片,老仆并没有发现她。
室内程始故作矜持的捋了捋胡须,正想得意两句,却瞥着妻子的眉头好像打了结,便道:“你这副模样作甚,别又要怪嫋嫋了。姎姎在点货,又不是嫋嫋不让她见那袁善见的!”
萧夫人无力的出了一口气,她轻斥丈夫:“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作这般想?”若说对程姎可惜,不是没有,但有时候这就是缘分。
程始得意道:“少年人嘛,什么慕什么少...而且这有什么好烦扰的。那袁慎若真看上了嫋嫋,上门来求亲,我们答应就是。前些日子你不是还叫我去打听他的品性么。不好色不贪酒,不躁不狂,立身甚正,还很得陛下的青眼,将来嘛...没准还能位列三公呢...我看好得很,唉,倒是咱们配不上胶东袁氏的清贵。”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估计人家也就见嫋嫋生的好,多看两眼。你别多想啦。”
程始行走官场多年,深知这些世家豪族联姻,除非如当初万老夫人和过世的万太公一样,属于真心爱慕难分难舍,不然多是门当户对。说句难听的,若不是这天下大乱,给了他们这些草泽英雄一个机会,袁程两家的家世更是云泥之别。
萧夫人忽道:“我是不会让嫋嫋给人做庶妾的!”再如何高贵的家门,她都不愿。
程始吓了一跳:“我当你在想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咱们不是早说好了吗。宁肯门第低些,也要叫嫋嫋过的平顺舒坦。”再怎样,他还是护得住女儿的。
萧夫人觉得自己一片慈母心肠,程姣在门外听得却遍体生寒。哈,庶妾?她萧元漪觉得程姎就能匹配胶东袁氏的清贵,做高门宗妇,而少商想要嫁高门就只能作庶妾?!亲生母亲认为女儿之配做高门的妾,多么好笑,多么天大的笑话!
室内的程始已经将萧夫人搂在怀里,程姣拖动脚步,轻轻离开。长廊上灯笼里的烛火被风吹得明明灭灭,照得廊上一会亮一会暗,恍若异界。程姣站在廊中,忽然笑了出来。
“哼哼哼,呵呵,哈哈哈。”
“姣姣,你怎么站在这儿?”
程姣抬头看去,是程姎和她的婢女,婢女手里端着一捆捆的书简,看样子像是账册。
“是堂姊啊。”程姎看着对面的程姣,总觉得她的语气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却又道不明是什么感觉。
“堂姊这么晚了,还来找阿母?”
“我请大伯母来看看之前我处理的家务。”
“堂姊可真能干,加油。”程姣拍了拍程姎的肩膀,一笑而去。程姎却在原地愣了许久。
“女公子,女公子?”
“怎么?”
“您怎么愣神了,是不是处理家务太累了?我扶您去歇息。”
“不用,这些还需大伯母过目,我们走吧。”程姎说不出,她刚才被程姣的眼神吓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程姣:袁慎要挖三叔父的墙角!
少商:袁善见要抢三叔母!
袁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