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如果你一定要我死掉的话,那么可以让我回到南国再死去吧?”疲倦而淡泊的语气,以此作这一生的遗言。耶律夷列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从那剔透得只剩寂寞的眼里──他突然确信,这个人应该是不会撒谎的。

 一抹寂寞的灵魂──就让他死在那充满了阳光和花香的故国吧。耶律夷列缓缓地点了点头。***《北宋。宣和遗事》或者《天上人间》的第一个结局***[第一幕]龙沙蝶梦***

 曾经有个这样的故事…有一个大辽王族的青年,在某一个春天,爱上了一个身上有香气的汉族少年…但是同时他又是个事母至孝的孝子,因为母亲的反对,他只好割舍下对少年的爱,遵从母命娶了妻子。

 然而,对少年的甜蜜而执着的爱,还是如薄翼的蝴蝶般,时时刻刻地栖息在青年心底。他一直对少年感到非常抱歉,觉得软弱的自己背叛了这段纯洁的爱情。

 可是他还是希望少年留在自己身边。温柔的少年为了爱他,默默地忍受着悲哀留在了他身边。

 本来,到这里,故事应该有个长久的结局了。──这样的结局,固然有一份挥之不去的悲凉,可是更有一份长相厮守的清淡爱情。但是──命运却不满足于这样平淡的故事。──他们被拆开了整整十六年。

 ──再次相见时,当年的青年和少年都已经年过而立。青年当了皇帝,有了自己的王国和人民,有了妻妾和儿女。而那个少年呢,却依然孑然一身,拥有的只有他仿佛与生俱来的香气跟孤寂。

 这次重逢,让青年心里那潜伏多年的情爱,又如游鱼一般慢慢浮出了水底──他发现自己其实从来就不曾忘记过这个许多年的亲爱的人…但他却又没有勇气跟决心抛下自己如今已经拥有的一切…在情感和理智之间摇摆不定的青年,该何去何从,又会何去何从呢?

 把沾满尘埃的历史的帷幕拉开。来看看这个故事的结局…[时间]天会十八年暮春。[地点]夹山西辽皇太后行宫。[人物]耶律大石:接到母病危的消息,刚刚赶到母亲病榻前。

 燕王妃:这个七十余岁的老妇人,此时垂危病榻,已经奄奄一息。慈宁太后:与宋国新君赵琬反目成仇,发动大臣叛乱未轨,只得逃出宋国。

 老女人纵横一生,万不料年老时却狼狈如丧家之犬,不免有点凄惶。惦记丈夫赵顼的尸骨犹在夹山,遂万里投荒,准备来此拾回丈夫尸骨。

 谁知正好碰到前来夹山探母病的耶律大石,于是便有今日之会。冥冥的烛光,摇曳不定,就如母亲燕王妃羸弱身躯上已然苟延残喘的生命之光。

 ──看着母亲瘦成骨头的青白面孔,耶律大石好生悲痛,刚毅的脸上也浸渍上了潮湿。“母妃──“哽咽着,他却悲哀地知道母亲的病势已经无法挽救。他刚刚才风尘仆仆地赶到。

 可是据母亲的左右使女说,太医从昨天起就不肯下药了。而母亲却支撑到了今天!──残羸的身躯,是拼着最后一口气,要侯到自己的儿子吧…“母妃!重德来了!““…”深陷的青灰色的双眼,费力地挣扎开了一条缝,浑浊的眼光,痴呆般地盯着眼前的儿子──形销骨立的垂危老妇,那复是往日那个雍容华贵的燕王妃呵?耶律大石心中一酸。

 “…德…有一件事…为娘…一定…得在死之前告诉你…”“…什么…事?母妃?”从垂危母亲的含糊声调里的悲哀──敏感到了这件事的不同寻常,耶律大石的心倏地悬到了嗓子眼──是什么事呢?“你…父王…不是…战死的…”

 什么?母妃不是说,父王是在辽宋夹山的一场战争中战死的吗?──而且是死在赵苏的父皇赵顼的剑下!

 ──他清楚地记得,那年,那的多少年前,母妃指着年少的赵苏,发出怎样憎恨入骨的咒骂,逼着自己要把他的头砍下来:

 “你拿剑过去,给我砍了他的头下来!──他爹赵顼,就是杀死你父王的凶手!是他爹把剑刺进了你父王的胸膛!”

 “你还不明白?他是杀死你爹的仇人的儿子!”…那一年燕京林牙府的春风里,母亲狂怒的声音,至今都还清晰地在耳边回荡!“什么?!──母妃你说什么?…那、那父王是怎么死的?”

 “呵…”燕王妃似乎发出了一声冷促的苦笑…“是…为娘…亲手杀死他的!““母妃!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耶律大石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母妃,你不是说是苏儿的父皇杀死父王的吗?当年,你不是满怀着怨恨,亲口这样告诉我的吗?!

 “这──这──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从母亲浑浊眼睛里的镇定光芒,耶律大石知道母亲没有神志不清──他只能喃喃地问:“…为什么?”

 燕王妃看出了儿子眼里的怨恨,她只淡淡地笑了:“因为…因为你父王背叛了为娘!为娘气愤不过?!““背叛?──是因为那个叫林倾国的女人吗?”

 耶律大石本能地又想起当年,母亲对赵苏的指骂:…“傻孩子,你还不明白?他娘名叫林倾国,就是宋朝死皇帝赵顼的妃子!也是那个三番五次不知廉耻勾引你父亲的狐狸精!”…燕王妃答道:“不是的。

 “年老的妇人发出了轻轻的一声清喟,是不是想起了年轻时那多少甜美而又伤感的往事!燕王妃青灰的颧骨上竟浮出了淡淡的红晕,眼光里也现出了少女般的明亮的光彩,口齿也清楚流畅了起来!

 回光返照──耶律大石知道。“林倾国?!你们怎么也会认识那个该挨千刀万剐的狐狸精?!”

 尖锐嘶哑的女声蓦地从背后叫响!教耶律大石惊了一大跳!──回头一看,不知何时溜将进来的慈宁太后正目光灼灼地立在身后!皱眉。──本能地厌恶这个嘴脸阴鹜的老妇人…不过,据她说,苏儿好象还是从小仰她养育之恩呢…要是赵苏此时看到自己的养母一定会很高兴吧!

 想象着那个人高兴的样子──苍白的唇角微微舒开,无声而温柔,象是拂晓时笼罩在菡萏上的透明飘渺的水气…不自觉地心里就清甜起来…“重德…”燕王妃的唤声教他吓了一跳…

 “为娘曾经想把这桩秘密带入地下,永远不告诉第二个人…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确实是这样的吧,…就要死了,良心却越来越不安…最近天天做梦,一合上眼就看见你父王和那个男人满身血污,站在面前索我的命…此去阴间,怕他们也决不肯放过我的吧…”燕王妃笑得凄凉。

 “男人?…”“是啊,这件事为娘从来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当年你父亲背叛我,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男人…”“父王他…他他他爱上了…一个男人?!“口吃了起来,连着受惊骇过度,就如是暴风雨下的蛤蟆,耶律大石现在只能呆若木鸡地重复。

 “是的,男人…”是彻底心力交瘁了吗?燕王妃疲倦到极点般地叹气:“那个男人是当时北宋王朝的皇帝…名字叫赵顼。…”

 “赵顼?!”“──赵顼?!”耶律大石和慈宁同时目瞪口呆地惊喊出声,震惊过度地瞠大了眼睛。彼此──脸色发白,面面相觑──赵顼…赵顼,──两个人都知道他是谁,虽然,对彼此所代表的意义并不一样。

 耶律大石知道,那是赵苏的父皇。慈宁也知道,因为那就是她爱了一辈子却得不他的爱的──她的皇上、她的丈夫。突然都明了在燕王妃未竟的话语里,埋藏已久的该是怎样惊人的一个真相──两个人都讲不出话来。

 “是啊…”带着最后的微笑,燕王妃徐徐讲起了一件埋藏在心底数十年的往事…嫁给你父王燕王的时候我还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非常骄傲,也非常天真。我出身贵族,身边没有一个人不夸我长得好看,又称心如意地嫁了一个高贵又英俊的丈夫。真的,那时候你父亲是个多么英俊的人啊,我几乎是第一眼看到他就爱上了他。

 可是结婚后,我很快地就悲伤了起来。因为我发现你父亲并不爱我。开始的时候他老是念一些诗呀词呀给我听,我又不识字,怎么可能听得懂呢?我就老实地告诉他我不懂,并且还说这些劳什子是那些无聊的汉族文人才搞的玩意儿,咱们辽人自古以来就是马背上打天下的民族,搞这些有什么意思呢?我说了这些,自以为你父王会欣赏我很有见地,可是他的脸色马上就变了。

 从此他再也不念这些东西给我听。但他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老是借口有事十天半个月地不回家。后来有一天你父王突然回来了。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很奇异的香气。但是绝对不是平常一般人所用的香料能够释放出来的香气。

 因为我娘家就曾经管过皇宫里香料的采买,当时皇族和贵族们所能弄到的这天下的所有的香料,我几乎都用过闻过,可是你父王身上的香气,不属于这其中的任何一种。

 我预感到他一定是有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身上一定是这样的香气。我心里又嫉妒又怨恨。那个没有见面的女人,我想她一定是很美很美的一个人,因为连她身上的香气都这样特殊。

 那一次,是你父王这么久以来头一回对我笑,可是我看得出来,他对我笑的时候,眼睛里映现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那时候我已经怀了你了。可是你父王还是经常不回家。外面的风言风语渐渐地传得很难听。我挺着大肚子出门时,大家都用怜悯的眼光看我。

 我听见她们远远地议论:“看吧,那个燕王妃真是可怜呢。才嫁过去一年不到,她男人就不要她了!”

 我又难堪又伤心,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我回家大哭一场,从此就很少出门。我恨你的父王,恨他薄情寡义地抛弃我。我更恨那个引诱你父王的女人,我想要是没有她的话,你父王就算不爱我,至少会回到我身边。

 我常常想如果能让那个女人从这世间消失掉就好了。后来因为怨恨,我的想法渐渐地恶毒起来。我开始着手调查那个女人的底细,我想找到她之后,禀报你公公婆婆,把她赶出辽国,你父王就会回来了。

 找到那个女人花了我整整三年多时间,因为我不敢让你父王知道。必须偷偷进行。我看到了那个女人,她真的长得好美,她在你父王的怀里笑,让躲在角落里的我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

 但也因为这样我更恨她了,并且我还看到你父王对她有多么温柔。那时候我才知道那个女人是汉族人,名字叫林倾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