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偏聚头

卫斐当然不愿意。

她自己都?不想给皇帝生,更不用提劳心劳力去帮别人养儿子。

但拒绝的话要怎么说却也?是个?技术活。

卫斐最后也?没有正面回答皇帝的问题,只面色凝重?地表示自己需要再好好地思量一番。

过继孩子也?不是养个?猫儿、狗儿,对于卫斐的犹豫不决,裴辞理解,甚至还从?心底隐隐有些欣赏于她对此?事的郑重?。

而卫斐这一“思量”,就一直思量到了六月下旬的太后寿宴。

这是晋裕二年自新人入宫以来?后宫最大?的一场盛宴。去年这时候,还是懿安皇后为主,与?付嫔一道操持着。

这回懿安皇后早早便以身体不适为由离了这些俗务。

付嫔名义上是当今皇帝后宫中位份最高?之?人,但付心岚倒也?很清楚自己究竟有个?几斤几两,付氏外家不显、皇帝于她无宠、太后待她一般……付心岚很乖觉地当着众人的面主动提出:此?遭人多事杂,自己能力有限,当不得用。

太后便依例点?了卫斐与?沈韶沅过去帮忙。

六月二十三?,是太后的四十九岁生辰,大?庄素来?有“过九不过十”的说法,是而,今岁的生辰宴便办得额外大?了些,请了诸多裴庄皇室族人、朝廷重?臣及其亲眷入宫,隐隐有给太后庆整寿的意思。

但又因着前朝泉州刚刚遭了海溢潮,此?为天灾,当得哀悯以示心诚,太后的意思便是:要办,但也?不可奢靡大?办。

寿宴本就是那么几样,引着人按身份品级挨个?祝寿献礼贺词、歌舞酒水吃食不间?断,如此?乐呵一夜,便也?过了。太后又要顾及天灾不许太过,卫斐几人商量了,最后把?歌舞消去,只邀了北方著名的戏班子喜春堂入宫献艺,备上诸如《麻姑献寿》、《满床笏》等经典,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如此?前前后后地折腾忙活着,一直到二十三?那天的正日子前,卫斐都?没有怎么略微闲下来?过。

除此?外,还需要以个?人名义再单独为太后备下一份祝寿礼。卫斐准备的是一幅万寿图,抽空花了几个?晚上写好的,一万个?寿字,字字各有风采不同。

卫漪过来?见着了,摆弄着很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羡慕到不行,只万分悔恨自己当年闺中时不曾好好地练练那笔见不得人的狗爬字……这丫头自己实在折腾不出能拿出手的寿礼,直接将卫五太太给她压箱底的一尊白玉观音搬出来?充了份。

那白玉观音卫斐也?曾见过,一整块上好的羊脂和田玉雕琢而成,用料高?大?,光泽润美,刀法线条含蓄刚劲*,雕工琢技出神入化?……是尊可遇不可求的极佳珍品。

小丫头自己揣着个?金娃娃,反还羡起别人的好来?。

卫斐对此?也?只能一笑而过,只默默心疼了下卫五太太在这背后撒出去的大?把?银票。

“都?道‘人以金求玉,玉凭缘寻人’*,”云初姒当时也?在场,听了便也?忍不住出言纠正道,“卫淑女这尊白玉观音才最是稀罕呢!”

与?卫斐的本就不打算在送太后的寿礼上花太多心思还有不同,云初姒却是有心无力,真的缺银子。

故而一听卫漪云淡风轻地随口道出了白玉观音,心里?可不得是五味陈杂,万般酸涩,一个?听不下去,就情不自禁地开了口。

而就卫斐瞧着,单凭有心这点?,云初姒准备的至少已胜过她许多了。与?卫斐的提笔就写不同,这一位是实打实地苦熬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一针一线,给太后亲手绣了一整本《佛说大?乘无量寿庄严清净平等觉经》。

卫漪也?由衷地拜服在云初姒的坚韧耐心之?下,对她肃然起敬,深为佩服。

——先前仁寿宫事后,卫漪愤然与?李琬断然绝义,当然,是卫漪这丫头单方面发起的。

无论内里?怎么想,至少从?表面上来?说,卢依依与?梅如馨二人都?是非常尴尬地夹在卫漪与?李琬的冷战之?间?,有意无意地一直试图说和二者。

但只要一想到李琬当夜那番含糊其辞、引人误会?的话,再想到卫斐受那一巴掌的委屈……卫漪嫉恶如仇、眼睛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脾气便彻底爆发了。

卢、梅二人的做法不仅没有消解卫漪心头郁气,反叫她更是为卫斐不值、不平,后来?渐渐的,就连那建章宫的那两人也?一并疏远了。

闲极无聊之?下,只得日日无事找事地来?承乾宫缠着卫斐说这说那,而今却是与?云初姒走得越来?越近了。

二十三?那晚的宫宴设在华盖殿前,以品阶分高?低而坐,卫漪便正好与?云初姒手着挽手排在了后宫妃嫔的最末,戏台子上的变故发生时,二女正咬着耳朵窃窃私语,毫无所觉。

也?是因着为贵人好瞧,那戏台搭得着实有些高?了。正宴开场前,喜春堂先安排了几个?成名武生上台“耍龙珠”来?暖场子,一个?不着意,也?兴许是太紧张罢,竟把?戏台角上的梨花木架子直直撞跌了下去。

重?熙刚刚拉着萧惟闻进宫走到华盖殿前,便一眼瞧见那梨花木架子一路朝着一群女眷所在的地方摔了下去。

那个?高?度摔下去的,还是梨花实木……真要砸到人脑袋上,闹出人命来?都?是有可能的。

来?不及过多思索,生怕喜事变丧事的重?熙顺手扯下一路过人腰上的乌角带,再按住萧惟闻的肩膀借了个?力,飞身而上,飒飒几声,抢在那梨花木架子彻底砸下前,把?乌角带挥出了长鞭的劲道,一勾一拉,险而又险地将将拉住了倾颓之?势。

卫漪与?云初姒被风声所惊,乍一抬头,身前便砰地一声狠狠地砸下了一梨花实木架,立时吓得面如土色,瑟瑟发抖、万分后怕地向重?熙反复道谢。

“区区小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重?熙露齿一笑,对自己的救人英姿非常自得,客套自谦道,“叫两位受惊了。”

确实是震惊到不行。——云初姒还好,勉强能维持住脸上的神态,不至于失礼于人前。卫漪却是已经吓得双目涣散,嗓子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生生给扼住了,只发出沙哑的嗬嗬杂音,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原因却不仅仅只是为了那个?险些砸到二人身上的梨花木架子,而是……

卫漪眼神飘忽地越过重?熙,在他身后立着的二人身上飘来?荡去,整个?人都?已经傻了。

他,他们俩……是怎么凑到一起、又一并出现在这里?的啊!

卫漪只觉自己的头皮一阵复一阵地发麻。

重?熙洋洋自得片刻,但卫漪震惊太过,非比寻常,再是自恋的人也?不由察觉出某些不对了。

重?熙扭头朝身后瞧了一眼,在二人中间?扫视了一瞬,眉心微蹙,试探性地先问萧惟闻道:“认识?”

萧惟闻抿了抿唇,没有开口,只以一种极为幽微难言的眼神瞟了重?熙一眼。

重?熙蹙眉凝思,骤然忆起:萧氏没落后,门?庭衰败,旁支四散,墙倒众人推,难以独自支应门?户的萧夫人好像是带着唯一的儿子回了娘家……萧夫人的娘家哪里?来?着?

印象中离洛阳城并不太远,是豫州府的某地,荥……荥阳。

荥阳。若换了旁的任何一个?地方,重?熙都?未必能反应得过来?后宫中哪个?妃子是祖籍那里?,但,偏偏是荥阳。

是出了毓贵人卫氏的荥阳。

这就由不得重?熙想不起了。

重?熙倏尔又想到:是了,毓贵人卫氏好像还有个?妹妹,一道被选入了宫中……

“卫淑女?”重?熙试探性地回头望向卫漪。

卫漪张了张嘴,又合上,已经隐约感觉到是自己表现得太夸张以至叫人生了疑,连忙低下头,不安道:“正是嫔妾,不知大?人……”

重?熙的眼神立时颇为微妙。

不过还没等他微妙完,也?没有等卫漪哼哧哼哧把?后半句坑坑巴巴地憋出来?,又一道清亮的嗓子越过众人,先一步打断了几人思绪。

“重?小侯爷,”陆琦拱了拱手,非常客气道,“现可否将在下的乌角带物归原主了么?”

重?熙蓦然醒神,回头看向身后那个?路过被他顺手抽了腰带的倒霉蛋,嘿嘿一笑,不大?好意思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非常豪爽地作出一副哥俩好的姿态来?,将手里?的乌角带折好递过去。

良知尚存、自知理亏的他讪讪笑道:“谢了兄弟……我这就寻个?小太监带你找个?偏殿去再整理一番。”

陆琦笑了笑,只非常客气地回道:“那在下便谢过重?小侯爷大?恩了。”

身子却不易察觉地扭了一下,撇开了重?熙的拦肩相抱。

变故发生的突然,这边到此?其实也?不过就三?两句话的时间?,还没有来?得及将路过的倒霉兄安置好,上头来?问话的人也?就到了。

得,这下谁也?不用走了,都?一齐得去殿上回禀太后。

虽说过寿不易动怒,但竟然在自己四十九岁寿宴上出了这样的意外,太后也?尤为不满,狠狠地发了好大?一顿火。

——要不是顾及着先前点?头已经停了歌舞、再惩治了这群戏子,后面更是要闹得无法继续了……太后都?恨不得把?喜春堂那帮人一气全拉下去慎刑司问罪的好。

但尽管如此?,忍得了一头、忍不了二头,太后这回丝毫没有给任何人留颜面的意思,当着一群皇室宗亲、内外命妇和远处朝臣的面,将付心岚、卫斐、沈韶沅三?人毫不留情地教训了一通。

三?人脸上都?不太好看,但比起另外两人,卫斐自然是更忧心卫漪身上可还安好,听训也?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大?往心里?去。

三?个?宫嫔搁太后跟前跪着受训,重?熙大?为尴尬,只想赶紧回完此?事退下。奈何太后却似乎分毫不急,发作完宫嫔之?后,反却有意无意地拖延起了时间?来?,将当时在场的情形一问再问,细细地把?重?熙、萧惟闻与?那倒霉兄三?人,及那两个?宫嫔都?先后谈上了一谈。

而也?就是这一谈,总算是叫重?熙咂摸出了些许玄妙意味来?。

不出重?熙所料,没过多久,太后的亲嫂子、承恩侯府的侯夫人便带着女儿张家姑娘过来?祝寿了。

太后笑着免了二人的礼,拉着侄女的手问了再问,一边状似无意地闲聊着,还一边另外点?了萧惟闻说话。

重?熙垂下眼睛,撇了撇嘴,默默在心里?送了身边好友一句“最难消受美人恩”。

一边是周国公府有救命纠葛、贞静柔顺的嫡小姐,一边是承恩侯府里?被太后娇惯得飞扬跋扈、人人怨道的张姑娘……这福气,也?就惟闻兄您好好受着吧!

这场令重?熙尴尬到无所适从?的闹剧终于在一句“陛下驾到”后结束了。

皇帝来?了,太后便不咸不淡地摆了摆手,免了卫斐三?人的跪。

承恩侯夫人很是热切地拽着女儿往皇帝跟前凑,张家姑娘却明显不怎么感兴趣的模样,只碍于母亲眼神撺掇,清脆地唤了一声“表哥”,之?后就不怎么开口了。

从?重?熙的角度,他能明显地瞧出来?,张以晴对萧惟闻的兴趣明显大?于她的皇帝表哥……重?熙一时不由更为怜爱了身边好友一把?。

当然,承恩侯府是什么想法可能就两说。

裴辞的态度也?很冷淡,张以晴性情骄纵,表兄妹的感情实际非常一般,只略比丝毫不相识的陌生人强上那么一点?。

不过碍于太后本人一生无女,极为溺爱自己这个?一母同胞亲兄长的唯一女儿,裴辞面子上需得照顾一二罢。

皇帝来?了,太后也?不想再在寿宴上给自己找什么不痛快,也?就没去提先前事,只作暂且揭过,挥退众人后,留了张以晴在身边作陪。

皇帝带头给太后祝了寿,其后诸人按次序一一排上,皇帝与?太后分坐两边,神色都?较为冷淡。

旁人或许瞧得摸不着头脑,卫斐却明白:太后与?皇帝是还在为先帝之?子是否要过继、过继与?谁一事上僵持不下……两边谁都?不想再先跟谁低了头去。

但这些念头在卫斐心尖也?只是一掠而过,她而今最想的,还是再去看看卫漪到底如何了。

——虽然方才已亲眼见过,但没有开口问上两句,多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怕这丫头真被挨着了什么也?碍于她的脸面强忍了不提。

可惜卫斐再是想,而今也?不得不被拘在了皇帝身侧。

心不在焉地枯坐了一会?儿,不成想,最后助她打破枷锁的竟是太后身边坐着的张以晴。

张姑娘暗与?太后语身子不适、要出去一趟,点?明央了卫斐一道。

太后也?确实是极为纵溺自己这个?侄女,没怎么迟疑便应了。

卫斐一脸莫名地陪着张以晴寻了偏殿更衣处,张以晴屏退众宫仆,却也?并不是真的来?更衣的。

“毓贵人,”张以晴偏过脸,笑意盈盈地与?卫斐道,“听说你现在是表哥宫里?最得宠的妃子?”

卫斐垂着头避开视线,只轻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后宫众姐妹皆是为陛下服侍,实当不得张姑娘一个?‘最’字。”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就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话了,”张以晴撇了撇嘴,毫不在乎地对着卫斐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开门?见山道,“做个?交换吧,待会?儿姑姑提议为我和左中丞大?人赐婚时,你帮忙替我在表哥面前说两句好话,哄得表哥应下此?事……姑姑待你可并不如何吧?放心,事成之?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虽是求人之?言,最后半句,却甚为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