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话

腕表指向八点零七分。

池先声缓缓舒了口气,不算迟,还在掌控范围内。

和产生代沟的手机打好交道,他点开应用,通过小奶音的好友验证,随后按灭屏幕,起身离开。

手机暗下瞬间,不甘心地弹出消息,乍然亮起,小奶音发来一张表情包。

是个大胖子,长得白白净净,秃头,脸圆润,像蒸熟出锅的粉面团子,软趴趴翘着,酡颜跪坐。

【乖巧.jpg】

做一行爱一行,既然已经在女装大佬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戚野势必成为一名成熟的演员。

新购入几套皮肤,打包下载女生必备款表情图,顺便接收一堆上敬的红包,戚野挑了个顺眼的表情发过去,模拟表姐说话口吻,毫无违和感:

【谢谢小哥哥带我吃鸡,请你吃草莓糖(˙ー˙)】

【红包红包红包红包红包】

池先声顿了顿,没点开交易现场似的一长溜红包。一个里面装一块,倒像是小奶音的行事风格,最后再笑嘻嘻来句:“一周份的阿尔卑斯草莓味硬糖哦~”

忽略这些,他再次关上手机,视线一晃,小奶音头像变了,突然换成少女心十足的粉嫩系双马尾。

三分之一秒,脑海中闪过刚才没注意到的头像。

身形矫健如野兽,呈“弓”字,凌空跃起,腿上肌肉流畅修长,膝盖前伸,甩腕勾手,瞬间的爆发力极致体现,一个又凶又酷的扣球姿势。

【?】

他发了一个问号过去,小奶音心领神会,回复很快:

【之前的头像是大帅比戚野。我怕你见到我想起他,想起他不想见到我QAQ】

重生前,戚野的粉丝战斗力突破天际,从三天出院,五天入院就能看出。

更何况,促成大战的对家还是我方人员,池先声太有经验了,不至于草木皆兵。

回了句“不会”,小奶音马上换回头像,三级速录师附体:

【小哥哥,头像是本人?交出菜单,我立刻给院里几只黑兔崽子安排上】

【昵称也是真名?“八千里路先声至,百万都人夹道观”没错吧?我差点给幼儿园院长打过去问问,多亏小学语文老师制止了我】

【如果上述没出错,那么手机号也是正确的,明天我们可以电话联系】

【不可以】池先声果断回复,似乎有些冷硬,于是又加一句:【晚安】

昵称是名字加手机号,池先声的头像也是本人正装照,专门去影楼修容、打光、调了一个小时角度和两个小时微表情拍下的。

在此之前,头像是一张白卡纸,上写“晚安”,正楷字略带稚气,而昵称大概是某个非主流网名。

忘了谁说出口,池先声始终记得这句话:“每一种叛逆,都隐藏着自我拯救的本能。”

他当年便怀着这样的想法,不再听从母亲安排,拒绝弹奏钢琴。接紧着,□□脆利落地放弃到国外,独自生活近两年。

池先声重拾钢琴,或许是时间久了,随环境,心渐渐沉下去,便想起母亲的好来,再次画地为牢。

第一个改动的就是对外形象。母亲事无巨细,且不会拖泥带水,静静躺在列表的无辜同学、隔三差五发布的心情动态,那一次全部处理得干干净净。

字都不打了,小奶音开着变声,直接上了一个惊悚音,半是大饼半是棍子,不小心说出什么:

“电子竞技,没有挖不了的墙角——”

池先声听个开头,思绪还在沿着往下走,小奶音手快地撤回了,打字道:

【明人不说暗话,见个面,我愿意打爆戚野的狗头】

池先声失笑,结束聊天:【好梦】

走出网咖,没迈两步,裤管被蹭了蹭。

他低下头,过来时遇见的墩布狗没有离开,正努力瞪大一双豌豆眼,长毛像脏辫披在背上,垂落脸前。

注意到他看过来,墩布狗一扭一扭地舞动四肢,尾巴晃来晃去,等撒够欢儿了,压低前身,嘴里似乎含着东西。

池先声蹲下身,摸了摸它毛发。陪着推转手背玩了会儿,湿润的鼻头蹭过,掌心一痒,墩布狗撒开丫子,蹦蹦哒哒地跑了。

掌心留下1元硬币大小的午餐肉,裹着诞水。

进入公寓楼,电梯上方,时钟跳到8:30。没过几秒,来电铃声响起,电梯门同时打开,池先声淡淡扫过一眼,挂断电话。

按下楼层数字,行过一段走廊,拧开房门把手。

黑暗中,全身力气猛地抽空,他静坐在沙发上,闭着眼。肩、腰、腿,缓缓堙没,仿佛被接住了,随着舒气,身体一点点下沉,融合。

街尾昏黄的光涌入落地长窗,隔壁楼亮起灯,一盏一盏,小格子闪亮。像悬挂在屋檐下,旧时的萤火虫口袋。

池先声回拨电话,铃响三声,对面接起。

对于时间的控制,母亲极尽严苛,池先声与她养成的行为习惯如出一辙。

若是往常,在限定的十分钟内,时间过去一半,外事干扰还未通话,池先声不会回拨,而是等到明天。

母亲也不会接电话,每日唯一的来电只是回归正轨的奖励。

这次,有些不同,他拨了,母亲也接了。

“那天,你说从今往后,再不用娱乐交友软件。一个小时前,你登陆了。”母亲以一副意料之中的口吻,“我只想告诉你,你在我这里已经没有信用。”

取过桌上的苏打水,拧开瓶盖,池先声抿了一口,随后盖上,胃里凉,泛胀。瓶身握在手里,贴住额角,不明白当初为何继续下去。

母亲说:“这些不重要。”

通话中,池先声大量时间缄口不言,对面楼有一窗灯蓦然灭掉。

几年过去,反反复复地,不怒不喜弹着钢琴,抬眼望向身边,旁人时时刻刻在做自己梦寐以求的事,却只能干眼看着、羡慕着、坐在琴凳上听着。

压在心底的情绪一天天积累,同时深深明白,何为求而不得。过往如潮,涌上心头,直到某一刻筑坝决堤,昨日种种有了意义,化作他今天的必然。

“第一钢琴协奏曲,现在。”母亲命令,“视频通话,你表妹在我旁边。”

重生前,已成年,池先声20岁向母亲提出成为职业选手的想法,随即遭到否定。可当时,或多或少已为自己铺好一条道,即便前路未知,仍是有个去处的,可以义无反顾。

而今天,提前一年,换作重生后,经历过与母亲一刀两断,站在赛场身处欲.望步步后退,他也将一生一条路走到黑。

瓶子里还剩下一大半,水波微微摇晃,池先声放回桌面,与之前的位置相量,似乎没动。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摇了摇头,声音不疾不徐:“我登陆了聊天软件,还有新款游戏,一整天,没有练琴,没有复习。今后,也不会再碰钢琴,不再刻苦考证。”

池先声轻松说出曾经难以开口的话,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20个小时后,我会回到国内,并准备一份断绝母子关系协议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