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明殿内。
“娘娘,尚衣局派人送夏衣过来了。”青鸾在一旁禀道。
“嗯,让她们进来吧。”
阮清茴放下手中的书籍,随即一列端着夏衣的宫女们自门口鱼贯而入,呈一排在她面前齐齐端立。
她走上前,从最右边开始挑选。
以往尚衣局每季都会准备近百套衣服,供各宫娘娘挑选。但如今宫里除了太后便只有皇后娘娘,因此今年只需准备二十套夏衣。
前些日子已经给太后送去过了,这几日便又赶制了新的出来,给皇后娘娘挑选。
前面那几套都没什么大问题,阮清茴本就不挑,除了不太喜亮色和花纹繁多之外,其他颜色和样式,她都不会过多在意。
只是偏偏到最后一套时,她却停下了脚步。
那一套也并无特别之处,左右不过是布料用了蜀锦织成,较之前面几套名贵了些。
然而令阮清茴驻足的却并不是这个原因,而是那位端着衣裳的宫女。
她伸手将宫女的袖子往上撩了一些,蹙眉问道:“你这伤痕,是如何弄的?”
暴露在空气中的那截手臂上,静静伏着两条青紫的棍痕,看着触目惊心,也不知其他地方还有多少条这样的棍痕。
那宫女面上一惊,连忙放下手中的端盘,跪下伏地,“回娘娘,这是奴婢与小姐妹玩闹时,不小心弄伤的。”
阮清茴显然不信这个说法,这两道伤痕明显是棍棒所致,哪个小姐妹之间的玩闹是会动用棍棒的?
这小宫女不肯说,多半是施暴之人的品级比她高,因此不敢说。
自己如今主理后宫还未及一月,发生了这等事情,她是无论如何也要管的。
想罢,她转身坐回主位,摆出几分威严的姿态来,缓声道:“你可知晓,依照宫规若是发现你说谎,是要处以二十脊杖的?”
“奴...奴婢...”
宫女虽伏在地上看不清神色,但阮清茴仍能从她支吾的话语里,感受到她内心的纠结。
于是趁热打铁地又道:“你若是有何委屈,且放心告诉本宫,待本宫查证后,定会为你做主的。”
对于此事,那宫女似乎很难下定决心,一动不动地默了好一会儿。正当阮清茴放弃从她口中探听真相,欲令青鸾去查时,她又忽然出了声。
“请皇后娘娘为奴婢做主!尚衣局的刘姑姑对奴婢一向非打即骂,无论奴婢有无做错事,刘姑姑总能找一些借口来教训奴婢。”
说罢,她直起身子将两边的袖子皆挽至肩膀,露出上面七八条青紫棍痕。
“娘娘明鉴,这些都是刘姑姑打的。不光这些,奴婢全身上下到处都是这种棍痕,还未痊愈便又添新伤,身上从无一刻是光洁的,还请娘娘为奴婢做主!”
那两条原本白皙娇嫩的手臂,如今却被折磨得青一块紫一块,处处都是伤痕,的确无一处完好。
阮清茴是长在深闺里的人,人心险恶她向来只听过未见过,此刻见到如此骇心动目的一双手臂,难免一时震惊地掩住双唇。
“娘娘,您还好吗?”青鸾在一旁关心道。
她摆摆手,“无事。”
平复下心情后,她便让屋内其他宫女们先行回去了,随即又让青鸾去请了刘姑姑过来当面对质。
青鸾方离去不久,她看着那宫女委实可怜,便让她起来说话,顺便问了她的名字。
半炷香后,刘姑姑被青鸾领了进来。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她低眉顺眼地下跪行礼,连一个眼神也不曾给身旁的宫女云檀,仿佛自进门便看不见她似的。
阮清茴早已调整好心情,比方才问云檀话时更多了几分威严来,“刘姑姑,本宫听说你时常不分缘由地打骂你手下的宫女,可有此事?”
“奴婢冤枉啊!奴婢向来都是对她们悉心教导,纵使偶尔因心急而骂上两句,但却是从未对她们动过手啊,还望娘娘明察!”
她望向云檀,问道:“云檀,你可有证据证明你方才所说?”
“回娘娘,刘姑姑经常打骂奴婢一事,尚衣局的姐妹们都知晓。并且......陛下前些日子也撞见过。”
阮清茴忽而一愣,实是没想到此事竟然还会牵扯到陛下。可陛下此时正在文德殿批阅劄子,她总不能这个时候去打扰他。
无法,只得让青鸾带着侍卫去一趟尚衣局,向里面的宫女们取证。
好在是匿名取证,那些宫女们虽有些不想惹事闭口不言,但仍是有几个说了实话,青鸾回来后将证言扬声一一复述于殿内。
“刘姑姑,证人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若是不够,本宫也可以等陛下处理完政务,亲自向陛下问一问。”她冷眼地望着那年近半百的女人。
刘姑姑哪敢等陛下来做“证人”,皇后娘娘首次处理内廷纠纷,若是陛下来了,定要为了彰显皇后娘娘的威仪,而将此事按照宫规秉公处理,到时轻则赶出宫中,重则杖刑啊。
哪里会有她为自己求情的余地?
况且,她和云檀本就是计划主动认罪,以此来求得皇后娘娘从轻发落。此时认了,总比陛下来了再认要好。
于是一番思虑过后,刘姑姑面露惊恐之色地赶忙往前爬了几步,情绪激动地道:“娘娘,奴婢认罪!奴婢都认罪!奴婢不该过分管教下人,今后绝不会再犯此错!还请娘娘看在奴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切勿将奴婢赶出宫中啊!”
话音刚落,“砰砰砰”的嗑地声顿时响彻在大殿之内。
阮清茴蹙眉轻叹了口气,叫停了她,“刘姑姑,本宫知晓你是宫中的老人,掌管尚衣局十年来未出过差错。因此今日之事,本宫便当你是一时骄躁了心气,今后教导手下宫女责骂两句便是,切莫再下如此重手。”
“是,是,奴婢谨遵娘娘教诲,定当改正。”
“不过...”她看了一眼垂头伫立的云檀,继续道:“今日之事若是本宫不罚你,实在难以服众。依照宫规,你本应受三十杖刑,但本宫念在你的尽职,便只罚你十五杖且罚俸半年,你可服?”
三十杖下去她半条命都没了,而十五杖下去她只需将养个把月便能下床,至于那被罚的半年俸禄,还没有云檀给她的银子一半多呢。
况且,除了那袋银子之外,云檀还许给了她别的。虽然这“别的”兑现需要些时日,但若是有朝一日真兑现了,那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如此算来,她不亏反赚,又岂会在乎这一时之辱?
想罢,她连忙道:“奴婢心服口服!今后定会牢记娘娘的恩德与教诲,收敛自己的心气,戒骄戒躁,谦恭礼让。”
“嗯,还有一件事。”
阮清茴侧眸使了个眼神,青鸾便将原先云檀带来的那件夏衣,又递还到了刘姑姑面前。
“陛下一向在宫中倡节俭,禁奢靡,而你命人所制的这件夏衣却是用蜀锦织成。寸锦寸金,你可知这件衣服若是换成钱财,足够西境的将士们饱餐一顿了。”
“陛下的常服尚且都是普通的锦缎,后宫中人又怎能用如此奢靡之物?传本宫命令,今后宫中一切服饰,皆不可用三大名锦。”
闻言,刘姑姑连忙应道:“是,奴婢遵命。”
话已训完,她便让刘姑姑下去领罚了。至于云檀今后的去处,她仔细思忖了一番。
尚衣局她是无法回去了,今日罚了刘姑姑,就算今后不再对云檀施暴,也难免私下里给她穿穿小鞋。
加之今日之事又闹得整个尚衣局人尽皆知,云檀回去后难免会有些流言碎语,背后指点,处境也不会比如今好。
思来想去,心中蓦地有了一个想法。
阮清茴冲她招了招手,待她走上前后柔声问道:“本宫觉得这件事还得问一问你自己的意愿,今后你是愿意回到尚衣局继续做事,还是愿意留在本宫身边当本宫的婢女?”
话音方落,云檀猝然抬起眸来,眼底雾气氤氲,小脸上又惊又喜。
她咬紧下唇,对着阮清茴行了个大礼,“奴婢愿意留在娘娘身边,牢记娘娘大恩大德,今生今世侍奉娘娘。”
“起来吧。”说罢,又转头对青鸾吩咐道:“你拿着本宫的令牌带她去一趟翰林医官院,请吴医官给她看看伤势,开些药来,之后再去安排一下她的住处。”
“是。”
青鸾颔首,随即带着云檀一同离开了仁明殿。
*
已是卯时三刻,金乌西坠,百鸟归林。疲惫的人儿带着满身倦累,终于回到了家。
用过晚膳后,沈砚仰首靠在椅背上,闭目享受着发妻给自己按摩。眉眼之间是掩饰不住的倦容,看得阮清茴一阵心疼。
“陛下,若是实在劳累,不如早些歇息吧。”她柔声说道。
那人睁开双眸,牵过她的手冁然一笑,“我今日都未曾同你好好说过话,不舍得就这么睡了。”
“话可以日后再说,不急于一时。陛下若是休息不足,影响了龙体康健那便是头等大事。”
话毕,她便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起,往内室走去。
正路过一旁垂首的宫女时,他忽然“欸”了一声,指着新来的云檀问道:“阿茴,这是你新收的宫女吗?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啊?”
提到云檀,阮清茴忽然想起她曾说过,陛下也曾亲眼见到刘姑姑对她打骂,算是证人之一。于是她便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给他复述了一遍。
听完,沈砚仔细回忆了一下,也想起了当日之事。
“我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这么个事来着。不过刘姑姑用棍棒施暴这事儿,我倒确实没想到。阿茴罚得好,只是略轻了些。”
“略轻?”她有些讶异,“陛下不是一向宽厚待人,怎的这次却嫌我罚得轻了?”
沈砚弯起唇角,揽着她往内室走去,解释道:“宽厚是要分人的,一个人若是品性纯良,对他宽厚是应该的。但若是对刘姑姑那种漠视他人生命的人宽厚,往轻了说是无济于事,往重了说,便是助纣为虐了。”
这番话虽语气和缓,但听进她的耳朵里,难免让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对本该重罚的人却自以为宽厚的轻罚了她,说不定还会助长刘姑姑几分侥幸心理,今后更加变本加厉。
可罚都罚了,总不能又将人叫来,收回自己的决定再重新罚一遍吧?
瞧着阮清茴垂头自责的模样,他捧起她的脸,弯下腰来轻吻了一下,浅浅笑道:“阿茴不必自责,内廷之事本就是阿茴说了算,罚什么都是应当的。明日我让全安派个副掌事过去,今后盯着她便可。”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她点点头。
到了内室后,本欲给他宽衣,手还未碰上腰带便被他倏尔握住。
“上次大婚时我不是同阿茴说过吗,这些琐碎之事不用阿茴来做。”他笑了笑,满眼温柔。
阮清茴听他的话收回了手,想着云檀刚来仁明殿,让她熟悉一下如何伺候也是好的,于是便转头唤道:“云檀,你来给陛下宽衣吧。”
话音方落,云檀登时心中一怔,几不可察地吞咽了一下,怀着暗自紧张的心情缓缓挪动步子。
去靠近那位,她最想接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