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仁明殿。
太医刚刚离去,阮清茴用帕子沾了水,一点一点给他擦着鼻孔里已经干涸的血迹。
“方才太医的话你听见没有?说你肝火旺盛,让你平日里少吃点辛辣的食物。”她微微蹙着眉间,一边将手帕对折出一个角来,一边不忘细心嘱咐着他的饮食。
“从明日起,我让御膳房改为清淡的菜式,凡是加了辣椒的你都不许吃。夏日本就炎热,你又时常劳累,可千万别小病引起大病了。”
“哪里是食物引起的?”
沈砚乖乖仰着头,任由她将帕子一角插进鼻子里,嘴上却是闲不住的非要调侃两句;“分明是阿茴同我说的悄悄话勾起了我的心火,这才流了鼻血。”
握着帕子的那只手顿了一瞬,她抬眸瞧了他一眼,懒得予以理会。
血迹已经擦得差不多了,阮清茴收回手,却蓦地被他圈住了手腕。
“岳母说的那些话,前半句你不用放在心上,至于后半句...”他咧开嘴笑道:“阿茴,我们何时试试呀?”
心下一惊,她连忙将手抽出来,转过身快步往桌边走去,“试,试什么试?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
此刻她心里后悔万分,早知他如此不遮掩,自己就不告诉他了。
一想到娘今日说的那番话,她便羞耻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哪有亲娘会教女儿这个的呀?
还是说,只因她身在后宫,所以不得不学习这些?可她一点儿也不喜欢,更不想学。
正想着,身后倏尔压上一个结实温暖的胸膛。
沈砚自后环着她的细腰,下巴搁在她肩膀上,随着说话一轻一重地按着,“不想试便不试了吧,阿茴跟随自己的心意就好。”
怀中人忽然陷入了沉默,她低垂着脑袋,食指不停扣着桌布上的花纹,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半晌,她侧头看向他,“陛下…很希望我试吗?”
没想到阿茴会问这个,他明显愣了一愣,接着重重点了个头老实答道:“嗯,当然希望,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的。但是我晓得阿茴做不来这些,也不喜欢,我一切还是想按照阿茴的意思来。”
她转过头,再次陷入了沉默。
今日母亲将她拉至角落,神秘兮兮地同自己说:“陛下如今再是宠爱你,往后也是要纳妃子的。这女人身在后宫之中,就得提早为自己做些打算。要么,诞下皇子稳固后位,要么,在别的地方下些功夫来媚宠。”
这别的地方,不言而喻。
说完,母亲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来递给她,她不知是何物,便随手翻阅了几页。
看清内容的一刹那,册子“啪”一声掉在了地上。她赶忙捡起还给了母亲,羞红着脸说了母亲几句便匆匆逃走了。
而她方才在宫廊上告知沈砚的,除了母亲的话一字不改之外,连册子的事情她也一并告知了。
那些画面实在太过深刻,始终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扰乱着她的心神,这才使得她一路上不敢直视于他,更不想同他紧挨在一起。
这些事情,她是实在做不来也不喜欢做。
她自认为,一国之母想的应是如何辅佐陛下,治理好内廷之事为陛下分忧,而不是整日想着如何与他人争宠。
若是来日陛下真纳了妃子,她也自当以姐妹相待,真情处之,而不应心生嫉妒与其争宠,徒惹陛下烦忧。
可知晓这些道理,却不代表她能克制住人最本能的私心。
回想起这半年以来他对自己所有的好,若有朝一日她在其他人身上也看到了这些好,甚至对那人比如今对自己还要好。
此类情况,她仅是想想便觉心里一阵酸涩。
沈砚见她长久的沉默,以为是自己方才说错了话,便又改了口道:“其实...我也不是特别喜欢。那普通男子喜欢的,我能喜欢吗?我的喜好高雅得很,我就喜欢与阿茴聊聊诗文,谈谈国政,那旁的女子还不懂这些呢。”
刚说完,他又立马侧头连呸了好几声,“呸呸呸,没有旁的女子,不可能有旁的女子,你别听岳母乱说,我只要阿茴一个。”
怀里的美人终于笑了出来,阮清茴转过身来仰首看他,漂亮的眼睛眨了两下,“真的不喜欢?”
试探!这一定是试探!
他挺直了胸膛,重重点了个头,“嗯!不喜欢!”
“那好吧。”她摊开双手,故作可惜地耸了耸肩,“我还想着今后或许可以试一下呢,不过既然陛下不喜欢,那就算了吧。”
话毕,她转身便往里殿走去。
沈砚连忙拉住她的手,扬起唇角讨好般笑了两声,“妻子想试,我这个做丈夫的自然要配合嘛,哪能把自己的喜好放在妻子前面?你说是与不是?“
她心里暗笑,面上却看向右侧故作思考,沉吟片刻道:“我觉得不是,《女诫》有云,妻子应当将丈夫的喜好放在第一位,以丈夫为天才是。”
“......”
等着吧,他早晚有一日要把那《女诫》烧了。
“哎呀,阿茴!”他转过她的身子,搂着她往里殿走去,边走边给她做着思想工作,“这夫妻之间嘛,除了兴趣相投之外,自然也是需要别的事情来增进感情的。我方才说不喜欢,那是此时此刻的感受,万一试过之后我又喜欢了呢?对不对?”
“这有些人就是如此嘛,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就像我原来并不喜欢吃羊肉,觉得太膻,可后来喝过了羊肉汤之后便喜欢了。因此我认为,凡事还是应当先尝试一下。”
“这样,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
他说完便撅起嘴唇往她脸上凑,逗得阮清茴笑出声来,伸手把那张脸往外推。接着又遭到一双手往她腰上的痒痒肉揉捏,后脑勺顿时一个激灵,她一边咯咯地笑个不停,一边躲着他源源不断的攻势,连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难。
两人一起倒在床上,她断断续续求饶了好几次,沈砚这才放过了她。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安静了片刻,沈砚抬起手来将她脸侧的碎发拢至耳后,凑过去在额心轻轻一吻。
“阿茴,我好像一条游鱼。”
她笑着问:“为何这样觉得?”
伸手戳了戳她的鼻尖,他一双墨色的瞳仁里,此刻倒映着一张美艳绝伦的脸。
接着便听他轻声道:“因为溺进了深海,不可自拔。”
此生皆是如此。
*
竖日,果然不出所料,言官们纷纷上奏指责沈砚无故辍朝的行为。
还是以往那套,将一件芝麻大小的事夸大到能影响民生社稷的程度,再以古喻今,劝谏皇帝要以尧舜二圣看齐,约束自己的行为,克制自己的欲望。
他虽是已经听惯了,可每次仍是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反驳,他们自己都做不到事事克己守礼,凭什么要求他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圣人呢?
他又不是和尚......
可反驳归反驳,他仍是会虚心纳谏并且加以改正的。毕竟,这世上没几个帝王愿意江山在自己手里断送掉,他亦如此。
几日后,秋闱开考,他比以往更忙了些。
科考是为朝廷选择人才的大事,因此考生们的文章,优秀的也会被送到他这里来,不过只是研读研读,乡试和会试的名次还是得主考官与副考官商量后再作决定,他做不了这个主。
这日刚读完一篇文章,他当即大笑几声,连着说了好几遍:“好!写得真好!”,接着又是一阵大笑。
“这考生写的是何策论,竟得陛下这般夸奖?”阮清茴坐在不远处的桌前,正卷起袖子用杵臼在研钵里一下下捣着香材,听见他的笑声便不由得奇道。
国事方面,沈砚是一向不避着她的,于是便将文章内容简述了一番:“这篇文章写的是《刑赏忠厚之至论》,其实核心论点并无新意,无非就是主张儒家仁政,赏善罚恶,在量刑上应以宽厚作为基调,反对滥杀。”(注)
“虽无新意,但此人的结构紧凑,雄辩滔滔。能把如此毫无新意的文章写得如此气势如虹,实是难也。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有朝一日他的文章必定独步天下!”
听着沈砚如此夸奖,她心中不禁更加好奇了几分,又问道:“那写此文章的人是谁,陛下可知?”
大夏的科举为保证公平,所有考生的卷子都是封了名字的,别说主考官了,就连陛下也不能打开查看。
他低头看了看左手边按着的封名,摇了摇头,“不知,此人的笔迹我从未见过,文风更是闻所未闻。按理说,有这等才学之人早应名扬天下才对,可我读过的文章里竟从未见过此类文风。”
“兴许是哪位初出茅庐的才子吧。”
谈话间,阮清茴已制好香丸,冲他招了招手,“陛下快来闻闻。”
他应声走过去,低头嗅了嗅她手中的香丸,一股似丁香花的清香顿时钻入他的鼻子里,绕了一圈后,又变成了一股悠远的淡淡檀香。
“嗯~这是什么香?我只闻了一下,心中便很是平和宁静。”
她将研钵拿过来给他看,解释道:“这是瑞和香,舶来香料实在太贵了,我便用我国自产的香材做了这香。里面掺了降真香、檀香、丁香、茅香、零陵香、乳香、藿香七种香材。”
“这香有平心静气的作用,回头我让全安拿一些去文德殿,给你批奏疏的时候用。”
沈砚蓦地抱住她,像只小猫儿似的在她颈窝蹭了又蹭,“阿茴对我最好了~”
“好啦。陛下还有几篇文章要看呢,快去看吧。过几日母后要回来过中秋,我得再做些放在母后寝宫里。”
阮清茴耸了下肩膀示意他松开,随即回到桌前继续做起她的香丸来。
提到母后,他这才想起前几日母后派人传了信来,说是会赶在中秋家宴之前回宫。
说来他也好几月不曾见她了,也不知随行的医官们有无好生照料,那些跟着去的宫人们也不知贴心不贴心。
黄山那边到底是山里,难免会有些毒虫毒蛇之类的,母后又年纪大了,若是被咬了说不准还会落下个后遗症什么的。
等改日母后回宫了,他定要好好问问。
待到皇太后回宫那日,宫门大开,帝后身穿衮袍袆衣,率领一众内侍宫女在宫门口郑重迎接。
二人刚躬身行礼,前方便传来一阵咳嗽声,沈砚眉间一沉,连忙直起身子快步迎上前去。
“母后,可是身体不适?”
太后摆了摆手,不甚在意,“还是痨病,你不必担心。”
他自知母后一直患有痨病,几十年了,太医们用尽药石也未曾有半分好转,好在母后的起居饮食一向注重养生,这些年虽时常咳嗽,却也并未恶化过。
可...可如今母后年纪大了,再是注重养生也无法抵抗岁月的侵袭,怕是这痨病......
开始恶化了。
“好了,别在这傻站着了。”太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只见她朝阮清茴招了招手,随即皇后便过来一同搀着她,“走吧,回宫吧,让我听听这几月宫里都发生了什么趣事。”
因着还要去文德殿批阅奏疏,沈砚将二人送到泰安殿门口,嘱咐了阿茴几句便先行离去了。
自从入了秋,天气便有些许寒凉。婆媳二人坐在殿内,阮清茴取来一件貂皮给太后盖上下肢,又亲自沏了一杯热茶,照顾得无微不至。
也不知母后具体想听什么,她便将这几月宫里所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的一一告知。
可老太太看起来似乎对她说的这些丝毫不感兴趣,只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的肚子看,看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清茴啊,你这个月可有来葵水?”
太后这冷不丁一问着实让她猝不及防,狠狠愣了一下后这才反应过来,低垂着头小声答道:“没...”
“没有?”太后面色一喜,忙唤来贴身婢女,“沁棠,快去叫太医过来。”
“是。”
沁棠正福完礼,当下又听她道:“等等!去叫柳掌院过来,我更放心他一些。”
“是。”
一盏茶过后,花甲之年的柳掌院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臣参见太后。”
“免了免了。”她指了指坐在一旁的阮清茴,吩咐道:“快给我的儿媳请请脉,看看是否怀上了。”
“是。”
柳掌院从药箱里取出绸布盖在皇后的手腕上,手指按上她的脉搏,仔细辨别着她的情况。
片刻后,他起身拱手道:“回太后,皇后娘娘并未有娠。”
“怎么会?!”太后蓦地蹙起眉间,一下坐直了身子,“那为何清茴今月未来葵水?你可诊清楚了?”
“皇后娘娘近日太过劳累,加之作息时间不规律,自然影响了葵水预期的日子。臣已诊断清楚,皇后娘娘确未有娠。”
这柳掌院是翰林医官院的最高官位,从医已三十余年,怎会连一个小小的诊喜脉都诊不清楚?说是并未有娠,那必定是没有怀的。
太后自然也知晓,只是这空欢喜一场,让她一时不愿接受罢了。
毕竟自己如今已是知命之年,又长期患有痨病,还能活多少日子她心里清楚,难免会想在临走前抱抱孙子孙女,也不知这个愿望还能否实现。
她长叹一口气,挥手令沁棠送走了柳掌院。
看着母后这般模样,一旁的阮清茴心里十分愧疚。她又何尝不想为沈砚诞下一子一女,可自己入宫已半年有余了,这肚子始终都没个动静。
沈砚倒是不着急,但她自己会在暗地里偷偷着急。若是后宫一直没有皇嗣,沈砚又不愿意纳妃,那就只能选出一位宗室子来做养子。
没有哪个皇帝会愿意把皇位传给别人的儿子,而非自己的亲生子。若是真到了如此地步,无异于在伤害沈砚的心呐。
夜里,阮清茴坐在廊前思考了许久。
纵使她私心并不想这后宫多出别的女子来,可她到底是一国之母,万事都得以国家为先,以百姓为先。
更要以皇室的荣辱与繁衍为先。
否则,她便是对不起曾经告谒过的,辛苦打下这江山的大夏列祖列宗们。
“阿茴,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沈砚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弯着腰同她说话。
见她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便坐到她身旁随手拿了块糕点吃,“我进来的脚步声你都没听见,快告诉我,你方才在想什么?”
闻言,她垂眸默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应当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于他。
于是坐直了身子,神情严肃的看着他道:“陛下,我觉得,你还是应当纳妃。”
话音刚落,沈砚端起茶杯的手登时顿在了空中。他敛起唇角的笑意,抬眸与她对视,似探究的目光在那张脸上逡巡良久。
“阿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她眼神坚定,显然是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臣妾方才说,陛下理应纳妃,为皇室开枝散叶。”
她改了自称,便是为了提醒他,臣妾臣妾,她先是臣,后才是妾。
眼前那位帝王又如何会不知她意?可他最不喜欢的,恰恰正是她总把皇后的责任,宫里的规矩看得比他还重要。
天下的责任有他一人来抗便够了,他不需要阿茴如此,更不需要她拿着“臣妾”二字来提醒自己肩负责任!
沈砚的脸一点点冷了下来,连声音里都裹上了冰碴子:“是不是母后同你说了些什么?”
“母后并未同臣妾说什么,是臣妾自己所想。”她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来任何情绪起伏。
可一声又一声的“臣妾”落在他耳里,让他很是烦闷,“我说过了,你我之间私底下不必如此拘礼,无论是何情况皆是如此,阿茴是不愿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眸默了一会儿。
她看得出来沈砚在生气,自己原是想同他谈一谈的,可没想到自己只说了一句话他就变了脸色。现在要想继续谈下去,便只能语气舒缓一些,好好同他说一说自己心里的想法。
于是她复又掀起眼帘,抬手覆上他的手背,细声道:“陛下,纳妃是因—”
话音未落,“乓”一声尖利的翠响,小几上的茶杯登时被狠狠砸在了地上,吓得她心里猛地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