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什么纳?!我不纳妃!”
沈砚蹭地站起身,一双黝黑的剑眉紧紧皱起,胸膛随着浓烈的怒气一起一伏,方才砸碎茶杯的修长五指,此刻在袖口里握得拳峰泛白。
身后殿内的宫女内侍们通通跪了一地,就连阮清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身子登时一僵,坐在椅上久久平复不下心神。
他回过头来,瞧见她这副模样顿时心底一软,可再软也抵不过此时盛极的怒火。
自己如此倾心倾意的对她,所求不过是她以同样的情意对待自己而已,这很难吗?
她口口声声说以丈夫为天,却明知自己不想纳妃,还非要自以为明礼懂事的劝谏,难道尊重自己的意愿也很难吗?
不,这都不难。
她之所以做不到,是因为在她心里责任比他沈砚更加重要罢了。
想到此处,他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当即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笑出声来。
阮清茴看着他,心中忐忑却又不解,不知他为何要笑。
眼前那人足足笑了好几声,笑到方才的怒气已然从他身上消失不见,不知为何,她又忽然从这笑声里,感受到了几分悲凉。
笑够了,沈砚转过身望着远处,缓缓启唇:“世人都说帝王尊贵无比,可我怎么觉得,我不过是你们手中一个镶着金玉的傀儡呢?”
心中一惊,她忙欲开口解释,“陛下—”
可那人恍若未闻,自顾自道:“你看,前朝那些言官谏臣劝谏我时,各个都说得慷慨激昂,说自己是为公心、为百姓、为我的圣名。”
“真的是这样吗?”他转过头询问她,然眼里却毫无询问之意。
不待她答,便听他胸腔里顿时传出几声闷笑,摇了摇头,“不,不是这样。他们所劝谏之事里,有几个是真的会影响民生社稷的?他们为的,不过是自己那清白高尚的名声罢了。”
“而你呢,”沈砚转过身,敛了笑意定定望着她,“你同他们一样,为的,也只是保全你一国之母的名声而已。”
“你怕言官弹劾你未尽皇后之责、你怕天下人说你德不配位、你更怕将来若是久无皇嗣,我又不曾纳妃,史书和后世会将这个罪责记在你头上,对吗?”
阮清茴睁大了眸子彻底怔住,张了张嘴下意识的想否认,可喉眼里却是始终一字未响。
他说中了。
没错,她怕。怕言官的指责、怕天下人的咒骂、更怕自己在后世评说里,成了大夏的罪人。
这些他都说对了,可还有一点他并不知晓。
垂眸默了片刻后,她徐徐起身,在那人失望的目光中伸出双臂,圈住了他的腰身。
脸颊紧贴着他结实的胸膛,阮清茴渐渐蓄起了泪,“可是,我更怕你将来被言官所逼,立宗室子为太子。”
话音刚落,沈砚猛地一怔。
他以为她怕的是他人的评价,怕的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却不想她最怕的,是日后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
这世上,有几个父亲不想把最好的留给自己儿子呢?他也不例外啊。
可若是立了宗室子为太子,那他自己的儿子又该如何自处?百年之后他身归黄土,养子还会对亲子好吗?
可若是不立,万一......
万一他一直没有儿子呢?到时皇位更迭国家却无主,难免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这也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而这些,她全部都考虑到了,也一直与自己站在同一战线。
思及此,沈砚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方才阿茴那略带哭腔的声音,此刻听得他心里一阵阵的疼。
抬手覆上她单薄的脊背轻轻抚摸,他低声道:“对不起,阿茴。”
怀中人抬起湿漉漉的眸子,笑着摇了摇头,“不必向我道歉,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对的,我的确怕。可是陛下,我对它们的害怕,远远比不上我害怕你从此不快乐,你明白吗?”
“我明白。”指腹拭去她眼尾的泪痕,他牵起嘴角笑了笑,“我都明白的。不过这才大半年呢,阿茴别着急,以后一定会怀上的。”
闻言,阮清茴垂下了头,似乎正在纠结着什么。
片刻后,复又抬起,“陛下,母后也许......我想在那之前,让母后抱上孙子。”
提起太后,沈砚眸中顿时黯淡了下去,但很快又继续扬起笑容,故作轻松道:“好啊,既然阿茴有这份心,那我就耕耘得更加勤奋些,让母后早日抱上孙子。”
说罢,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径直往殿内走去。
明月如玉,秋风裹挟着微凉席卷于宫墙之间,拂过沙沙作响的树叶,在那无波湖面上吹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一声声细腻柔软的猫叫,乘着秋风消散在寂静无声的黑夜里。
*
中秋休沐,阖家团圆。
沈砚一早便打扮得十分清爽,牵着阮清茴一同去了泰安殿,陪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位女人谈天说地,斗茶下棋。
许是因心情舒畅,太后今日看起来身体十分康健,咳嗽也比平日里要少了许多。还特地嘱咐皇后,下月的重阳宫宴记得让她的母亲务必到场。
提到母亲,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入宫第二日时,母后便说过认识她母亲,而且看起来不仅认识,似乎还很熟悉。
倒是母亲,却从未同她提起过自己认识当今太后,想来二人之间一定是有着什么过去,太后想借此机会给它翻个篇罢。
于是在之后送去侯府的信函里,她特意只说了重阳宫宴一事,却对太后想见她是只字未提,不然以母亲的脾气,她是定然不会来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渐入深秋,气温也逐渐降了下来。
太后的身体变化倒是不大,还是同往日一样时常咳嗽,但好在并未咯血,仍不属于恶化的阶段。
近日阮清茴与沈砚也相处得甚好,自从上次因纳妃一事吵过一架后,她便再未提起过此事。
沈砚说得对,自己才入宫大半年,说不定明年就怀上了呢。再说他如今正值青年,往后时光一大把,她的确不必如此着急。
可后宫常年空虚也不是小事,定要招来言官上奏。因此她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定了个期限,若是三年内她仍是无法有孕,届时,哪怕他生气发火由此讨厌她,自己也一定要劝谏他纳妃。
今日,她又收到了来自沈某人写的“情书”。
自打上次和好,他便像往常一样每日抽出空来给她写信,信的内容都不长,多是些日常琐事。
若是没有琐事,他便会写上“今日也甚是喜欢阿茴”,就这一句,再无其他。
阮清茴每每看完,都免不了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有时她也好奇,沈砚一个常年待在皇宫里的帝王,看的都是些儒家经典或名师著学,他到底哪里学的这么多肉麻死人的话?
莫不是......
傍晚,沈砚处理完奏疏回到仁明殿同她一起用晚膳。
阮清茴吃得心不在焉,一张樱桃檀口里咬着筷尖,杏眼却是盯着对面吃得正香的那人在看。
“嗯~梁御厨是越来越会做菜了,阿茴,你尝尝这盘卤肉片,他做得是又薄又嫩。”
周全安取来小碟夹了一筷,端到她面前供她品尝。
舌尖顿时传来一阵鲜美的肉香,以及宫里特有的卤味儿,肉片虽薄却很有劲道,卤汁将原有的腥味盖得是一点儿不剩,咬一口下去还能有汁水渗出来。
“如何?好吃吗?”他眨巴着晶亮的眸子,满是期待的等着她的评价。
阮清茴点了点头,笑道:“好吃,不过...这不是梁御厨做的吧?”
话音刚落,那人的笑容当即僵了一瞬,心虚地干笑两声,“你怎么知道呀?”
“梁御厨是宫里的老人了,烹饪方式不会轻易改变的,他从来就没将肉片切得这么薄过。上次陛下不是还说,他切的肉片嚼着实在费劲吗?”
沈砚挠了挠后脑勺,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原来阿茴一早就知道呀,那阿茴方才说好吃,难不成是安慰我的话?”
“当然不是。”她放下手中银筷,正襟危坐的柔声劝道:“陛下做得的确好吃,这是实话。只不过,陛下今后还是别去御膳房了,君子远庖厨,若是让言官们知晓,又该说陛下这不是那不可了。”
一声叹气传来,他垂眸小声嘟囔着:“人人都说当皇帝是最威风的,想斩谁就斩谁,可怎么到了我这儿,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许。”
说完,便向后一靠,仰天长叹,“唉!我真是太可怜了!”
阮清茴掩口暗笑,挥手屏退了殿内众人,从袖口里取出今日的书信来,慢悠悠念道:“方才全安沏了一杯热茶给我,我尝着实在比不上仁明殿的味道,明明所用茶叶都是一样,怎的他沏的就少了些甘甜呢?我思虑半晌这才明了,原来甜的不是茶叶,而是...”
“阿茴你别念了。”沈砚坐在对面臊得慌,埋着脑袋连忙小声制止。
这些话写在信里倒没什么,但是当着本人的面念出来,那便无异于是公开处刑了。
她勾起唇角,小心将信纸折好放回袖口里,冷不丁问道:“陛下,你少年时期可有过心悦之人?”
对面那人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话题怎么就从书信跳到这个问题上了。
于是他老实摇了摇头,“不曾有过。阿茴为何问起这个?”
“那陛下,是哪里学的这些话?”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揶揄道:“不会又是卫相公教的吧?”
沈砚一噎,耳根子本就在烛光下呈透光的黄色,此时更因害臊而变成了橘红色,依稀还能看见覆盖在上面,曲折蜿蜒的细小血管。
他挠了挠鼻根,讪笑了两声,“哪能是老师教的呀,他可是个老古板。我...我就是四处看看,随便学学。”
“哦——”阮清茴故意拖着长音点了点头,起身慢步走到他身边,缓缓躬下身来。
眼尾弯起一抹笑意,“四处看看,都看的是什么呀?”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张浅笑嫣然的芙蓉面,他心里蓦然升起一股寒意。
喉结上下滚动一番,果断选择了转移话题,“阿茴你今日的妆面真好看,是近日京城里流行的吗?”
“我日日都是这个妆面。”
“......”
“欸?”他双眸一亮,伸手虚握住她的琉璃耳坠,“这个耳坠子好看,我怎么从未见你戴过?”
“这是上次西夏进贡的贡品里,你同其他饰物一起赏赐给我的。怎么,陛下没有见过吗?”
“......”
他当然没有见过!
上次西夏使者来访,带来的贡品好几车呢,仅是琉璃宝石这些饰物都有整整一车。
运来后他直接让全安选了最上等的送去仁明殿,他哪里会亲眼见过那些东西。
可若是回答没有,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太不用心?
唉,又是一个送命题。
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在紧张的生与死之间,他果断选择了生,回到了最初的那个话题。
“好吧我承认。”沈砚垂下头,小声道:“我让全安从宫外搜罗了好些话本子来看......”
闻言,阮清茴微张着嘴睁大了眸子,缓缓直起身,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高高在上的帝王,百姓眼中最是威严圣明之人,竟然在私底下偷看话本子!
她真不知,是该先笑,还是该先说他。
“哎呀阿茴~”
沈砚站起身,拉过她的手晃了晃,“你别说我,我就是批劄子累了,中途歇息的时候看一看,其他时候我连碰都不碰的,真的,我发誓!”
说着,他当真举起右手竖起三指。
阮清茴原本就没想好说什么,此番又见他神色认真,眼神坚定,便不好再行说教。反正,看话本子也并无实际害处,索性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转而催他去御池沐濯。
可他却拉着自己的手不放,缠着磨着也要拉她一起去御池。
两人自大婚到时下,再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却唯独不曾一起沐濯过,因此她一时难以接受,任他磨了一刻钟也实在答应不下来。
不过她似乎从未发现过,以往无论是何事,发展到最后,自己都会答应他。
于是又磨了一刻钟之后,她终究还是随他去了御池。
袅袅雾气在简朴的室内漂浮缭绕,衬得周围景色若隐若现,身在其中之人更是颇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之美。
阮清茴身着一件单薄里衣站在他面前,抬手覆上他的腰带,指尖轻动,外衣瞬间向两侧散开。宽下外衣后,又为他褪去了素白里衣,一丝.不挂的身躯便这般展露在她眼前。
自始至终她都低垂着眼眸,不敢抬起眼帘稍许,就连以往情浓之时也是如此。
沈砚低眸凝视着她泛起红晕的脸庞,唇角悄然勾起弧度,“阿茴在想什么?”
她一愣,明明什么都没想的脑子里,却因他这句话,忽而涌入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
那是乞巧节那日,她在那本母亲给自己的小册子上看见的。
“没,没想什么。”她转过身径直往池里走去,“陛下赶紧进去吧,免得着凉了。”
温热的池水从脚背逐渐漫上小腿,再要腰际,最后浮动于雪白的胸前。阮清茴自顾自去了角落待着,始终背对着紧跟她身后踏入池里的沈砚。
须臾,一双温暖的手掌覆上她的肩膀,手指顺着锁骨缓缓移向胸前,指尖勾住她的里衣边缘,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湿衣不适,我帮阿茴脱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