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的烛火摇曳,烛光却始终透不进沈砚那双幽深的瞳仁里。
他并非是故意在这种情况下?,问出?这般不合时?宜的问题来?,可方才听她说?了那么?多,每一句都无不彰显着她的贤德知理,可听进他心里,却越发让他觉得害怕。
害怕若是今后某日真到了要选择的地步,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责任,而放弃他。
沈砚静静的凝视着她,看着她那张还未恢复血色的脸怔了一怔,而后抬手抚上自己的鬓边,牵起虚弱的唇角,柔声道:“陛下?是我的天,无论?何事,我都会与陛下?站在一起的。”
这是真心话,还是哄他开心的话,他并不知晓。
不过也无所谓了,自己想?要的只是一个?肯定的答案,至于真假,何必去在乎呢?
沈砚展臂拥她入怀,掌心覆在她的背上感受着来?自她的体温,默了一会儿后沉声开口:“阿茴,你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让我再考虑两日,到时?一定做出?一个?选择。”
“好,我相信陛下?。”
阮清茴回抱住他,软软地偎在他怀里。嘴上虽这样回答着,一双半阖杏眸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散发着浓浓的悲痛。
*
这两日,沈砚因她那番话而有所动摇,原本坚持要给阮泽明一个?公?平的心,也开始摇摆不定。
整个?事件里,阮泽明最?是无辜这一点毋庸置疑,可当真要为了这一份“无辜”,而坚持违背先祖的圣令吗?
汉唐的例子?在前,因此太宗皇帝尤为忌讳外戚干政,后宫妇人的戚里不得入两府这一条规定,传了大夏世世代代的帝王。
难道当真要为了一个?人的公?平,与先祖作对、与朝臣作对、与这百年来?的规矩作对吗?
沈砚想?了两日,始终无法做出?一个?抉择来?,直到这日卫相辞行。
前些日子?,卫昭便以年老染病为由辞去了首相一职,之后打算带着妻儿回到家乡扬州度过余生。
今日,便是来?同自己的学生辞行的。
迩英阁内,沈砚不舍地看着他,再三挽留:“老师为何一定要回扬州呢?人在京城,我也好让医官院的太医们,随时?去府上给老师看病啊。”
卫昭坐在椅上,胡须花白,风烛残年的脸上早已没有半年前的威严,倒透露出?几分慈眉善目来?,圈椅把手旁更是安静倚着一根红木拐杖。
他笑了笑,连声音也不如以前中气十足,“老臣在京城已经待了四十余年了,风景早就看腻了。人老了,还是得回到故乡的。”
“那好吧。”他垂头叹了声气,怅然道:“老师教导我近二十年,如今上朝见不着老师,我还真有些不习惯。”
“总会习惯的,陛下?已经长大了,可以独立处理政事了。老臣...也没有什么?可以再教导陛下?的了。”
沈砚蓦然陷入了沉默,低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何事。
半晌,他抬眸正欲张口,却听老师又道:“陛下?是想?问,老臣如何看待殿试一事吧?”
他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其实?,此事谁都没错,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
话音刚落,忽地一阵咳嗽,周全安忙上去为他抚背,将小几上的热茶端给他缓缓气息。
卫昭收好手中帕子?,饮了两口茶水顺了顺气儿,接着道:“皇后娘娘是老臣提议选的,她的品行如何,老臣自然清楚。若说?将来?阮泽明得势后,娘娘会仗着母家权势而干预朝政,老臣是万万不信的。”
“站在皇后娘娘的立场,不过如寻常人家一般,期盼弟弟能考取功名?罢了。这一点,皇后娘娘并没有错。”
闻言,沈砚仿佛找到知音似的,情绪当即激动起来?,“我就知道老师是一定能理解的,阿茴如此知书达理,怎可能会借着母家权势干预朝政呢?!”
卫昭笑而不语,并未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也并未反驳他。
顿了片刻后,才接着自己的话头又道:“站在陛下?的立场呢,陛下?也没有错。老臣是看着陛下?长大的,陛下?想?什么?,老臣一清二楚。”
“陛下?之所以坚持殿试结果,一方面,是不忍心让阮泽明遭遇不公?对待,另一方面,则是陛下?憋着一股劲。朝中言官监督皇权素来?严苛,陛下?生在这条条框框之中,时?间久了,难免会生出?反骨来?,老臣说?得对吗?”
被戳中了心思,沈砚略显心虚地挠了挠额角,对老师的问题不做肯定也不否认。
淡淡笑意漫进卫昭眸底,他抬手捋着自己的胡须,继续说?了下?去:“至于邱相一党,其实?,他们也没有错。”
“太宗皇帝忌讳外戚干政是因为有前例,邱相他们也是因为清楚其中危害,才顾不得阮泽明的个?人得失。毕竟一个?人与整个?江山社稷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权衡之下?,他们只能选择做阮家眼中的恶人,而非后世眼中大夏的罪人。”
“陛下?有陛下?的责任,言官便有言官的责任,他们并未同皇后娘娘相处过,自然是不了解娘娘品行的。如此情况下?,他们便只能尽到自己身为言官的责任,为陛下?规避对大夏有害的风险。”
“若真要找出?有过错的一方,也只能怪他们对陛下?期待过高?,要求过多,以至于他们忘了,陛下?并不是一个?圣人。”
话及此,卫昭不免长叹一声,“想?当年,老臣还在辅佐先帝之时?,也曾同邱相他们一样,仗着自己初衷是为国为民,便不觉自己有任何过错,陛下?若是不纳谏,那便是陛下?不为社稷民生考虑。”
“可这天底下?从不犯错,事事做到尽善尽美的皇帝,又能有几个?呢?明君都想?做尧舜,可又都不是尧舜。如今回首想?想?,先帝一直不曾将老臣贬出?京,也算是难为先帝了。”
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说?完,沈砚沉思了片刻,又继而问道:“既然三方皆无过错,那这殿试结果,老师觉得我该撤回吗?”
卫昭并不着急回答,方才说?了半天,嗓子?有些许渴,便拿过手边茶杯悠悠饮下?一口。
“恕老臣直言,皇后娘娘比陛下?更成熟稳重,顾全大局。想?必答案...娘娘早就告诉陛下?了,不是吗?”
说?完,不待沈砚反应过来?,他便取过身旁拐杖,缓缓起身,“既然三方皆无过错,自然要选择大多数人的一方。虽然,他们并不一定是对的。”
年近古稀的身体已经无法站得笔直,他佝偻着腰,双手杵着拐杖,冲沈砚微微一笑,“成长,是老臣能教给陛下?的最?后一课了。”
“老臣...“卫昭颔下?首来?,声音苍凉:“拜别陛下?。”
夕阳的余晖从窗格子?里洒进来?,老态龙钟的身影就站在那橙黄色的光里,徐徐转过身去,似即将远走?的人一般。
事实?上,他也的确即将远走?。
不知为何,沈砚突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悸,脱口而出?地唤了声:“老师。”
待老人回过头来?,他又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便只好随口补充道:“等到了扬州,老师记得给我来?信。”
卫昭冲他笑了笑,再次颔首,而后在周全安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离开了迩英阁。
*
景和三年,宣历三月二十五日,陛下?宣布撤销殿试结果,名?次不变,空置状元。于是今年科考成了历朝历代中,唯一一个?没有状元的一年。
同年四月一日,卫昭病逝于回乡途中,陛下?追赠其为唐国公?,赐谥号“文正”,罢朝两日以追思。
经过这件事后,群臣似乎达成了一致似的,很长一段时?间都纷纷闭上了嘴,只要不是涉及国家的大事,他们统统不言。
这些言官心里清楚,陛下?在此事上是被迫妥协,心里说?不定早就将那日围堵他的各个?大臣都记清楚了,只待日后算账。
因此为了保命,他们非常默契的还给了沈砚一段时?间的安宁。
没了言官在耳旁喋喋不休,他的头疾都好了不少,发作次数也越来?越少。
这段时?日除了日常批阅奏疏外,他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阮清茴身上。经此一事,想?必她的心情也不会很好。
于是沈砚干脆将除庭议之外的政事,全部?都搬到了仁明殿来?做,以方便时?时?刻刻关?注着她,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
而阮清茴呢,这些时?日的确心情不佳,自己亲手扼杀弟弟的梦想?,心情如何能好呢?
不过在沈砚面前,她就算是为了腹中孩子?,也得尽力让自己一日比一日心情舒畅。
这日沈砚也不知怎么?了,她给孩子?专心绣着肚兜,他便在一旁撑脸盯着她看。
看得她十分不自在,只能侧过身去,结果那人又将自己给掰了回来?,继续盯着看。
她甚是无奈,干脆放下?未绣完的肚兜,直直回视于他,“陛下?到底在看什么??可千万别说?看我的美貌之类的话。”
“我怎么?会说?如此轻浮的话?”他扬高?了声调挺直胸膛,极力将自己与这种轻浮之言撇清关?系。
“那陛下?在看什么??我瞧着陛下?的视线,似乎也不曾落在我手中的绣品上。”
沈砚犹豫了一瞬,接着朝她前倾身子?,神?色尤为郑重地问道:“阿茴,你会生气发火吗?”
“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于是便听他解释道:“就是生气发火,骂人也好,砸东西也罢,你会吗?”
“......”
“我...为何要骂人砸东西?”
本以为他是故意说?些摸不着头脑的话逗自己开心,可没想?到,对面那人的眼神?明显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把椅子?朝自己挪近了些,微微蹙着眉间,压低了声音道:“因为我方才仔细回想?了一下?,我们之间仅有的两次矛盾,都是我在生气发脾气。”
“你不觉得,这样显得我很无理取闹吗?”
作者有话要说:阮清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ps:晚上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