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耳后那道疤是一次出任务时留的。
跨境追捕一个贩毒团伙,带头那个小子还挺横,打光了子弹抡起枪托就砸到了他脑袋上。也就是上头下了命令,要尽可能抓活的,争取审出背后支持他们的财阀来,不然依沈周的脾气,当时就能解决了他。
后来全带回去了,谁知道什么都审不出来,上头也没了耐性,直接交到法院判了死刑。
这个团伙一共五个人,除了一个怀孕的女人,那四个都是死刑。
执行前一晚,沈周特意去守着。
带头那个小子好像也不怕,只是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
晚上是不开灯的,满眼的黑暗里,只有那一点发红的火星子,断了又续上,断断续续的,着了很久。
到了后半夜,还是那个小子先开了口:“对不起。”
这一声有些突兀,沈周摸不准他是不是在和自己说,就没有接话。
“对不起啊,那个大头兵。”那小子掐掉了烟,朝着沈周的方向又喊了一句。见沈周看过来了,才笑了一声,“我以前其实不想伤人的。”
不想伤也伤了。
贩毒走私这种活,不仅伤人,还伤天害理。
沈周依然没有接话。
那小子似乎也不指望着沈周接话,自顾自的说着:“我以前就想让她过得好一点,最开始是想给她买个口红。”
狱警是个刚毕业的小伙子,听见他这样说,也只是笑了一声,“买个口红,把自己搭进来了?”
这句话并不算友善,甚至还有一些嘲讽的意思。
不等沈周阻止他,那小子已紧跟着笑了一声,“是啊,搭进来了,自己也不愿意出去。”
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忽然开口:“她还好吗?”
“挺好的。”
沈周知道他在问那个怀了孕的女人,年轻的狱警又接到,“没判死刑,比你好点。”
“那就不好。”
那小子叹了一口气,“对我们这种人,死了才是解脱,你们这些吃皇粮的,永远理解不了走投无路逼上梁山落草为寇还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是什么感觉。”
这会儿想起这一段往事来,并不是时候。
沈周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后那道疤,只觉得又有些隐隐作痛了。
“我不……”
见秦时看着他,他下意识要脱口而出“我不是凶手”时,忽然想起了刘阿姨。这一刹那他仿佛忽然又回到了床下,逼仄的空间,意识内的大片猩红,耳边“嘀嗒、嘀嗒”的血流声,甚至还有刘阿姨逐渐变冷、变僵硬的躯体。
他猛地止住,换了一句话说出来,“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凶杀现场的人,听见门口有人说话,除了跳窗,还能走哪里呢?”
秦时回过神来:“门口说话的……是老王?”
“像。”
沈周也不敢肯定,他说,“语调挺像的,还有个不耐烦的年轻人。另外那个倒是一直沉默,也不好说性别年龄都是什么。”
门外传来田警官的声音,他们两人格外默契的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灯忽然灭了。
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沈周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警局就这么陷落在了一片黑暗当中。来不及出声,灯又亮起,门外田警官正神色的严肃与学校的领导们交谈着、稳步进了接待室。
那一瞬间的黑暗,好像是他与秦时的错觉,并没有影响到田警官。
沈周和秦时交换了个眼神,先后站起身来。
“这位是裴清越的导员,姓孙。”
田警官着重给两人介绍着,“这几个是裴清越同寝的学生,也是班干部。”
然后看向秦时,“这位是警员秦时。”
接着看向沈周,犹豫了一瞬儿,“这位是……知情者之一,沈周。”
知情者这个词用的就很微妙。
沈周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刚才在院子里抽烟的那个,也是知情者之一。”田警官对这个词倒好像没有其他感觉,她一边请几人坐下,一边拿出一次性杯子接着水,“叫老王。”
介绍完了,话题还得往受害者身上引。田警官先与他们核对了一些有关裴清越的信息,又叫他们喝了水,看几人的神色都缓过来了,才说了一声:“我们得先去隔壁信息科认一认,场面比较……嗯,如果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话,我们就过会儿再去。”
“现在去吧。”
孙导员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来,“宜早不宜迟。”
老王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眼下就站在门口,见大家都要往信息科去,赶紧让出一条路来,有些紧张的搓了搓手,“我就……不去了吧。”
沈周拍了拍他的手臂,与他并排站着,“我们都得去,毕竟是知情者。”
他顿了顿,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刚刚是停了下电吗?”
警局是个大机构,整个区随时有各种各样的警情,就要24小时的留人值守,几个科室的电脑整天都开着。理论上来说,就刚刚那一瞬间的断电也都是不应该发生的。
田警官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怎么会停电呢。”
沈周和老王并排走在这行人最后,有些疑惑的问了一句。
这次没有人回答他了,就连一向好脾气的秦时也没有出来打圆场。一行人就这么沉默的走着,上了两层楼又往右拐,才到了信息科的门口。
沈周其实一直猜不透这是什么年代。警局里的装修还是旧时的风格,技术似乎也不太先进,金灵桥区的小区建设更是落后,刚刚孙导员掏出手机看时间时,沈周发现他拿着的还是翻盖手机。
可即便是好多年以前,作为警局这样的大单位,也应该是有备用电路的吧。
来不及再多想一想,他们已经站在了信息科的门口。
田警官转过身,站在门口,面对着他们:“我还是刚刚那句话,这件事情虽然是必要的,但还是希望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再进去。”
沈周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甚至就连法医鉴定现场也去过许多次。
可是,当信息科后边的小门打开的时候,他心里一揪,手不自觉地就攥了起来。
他看到的是个类似于保温箱的大玻璃箱子,里边铺了一层白布,白布上摆放着零零碎碎的骨肉渣子。可以看得出法医已经在尽力复原这个人形了,可是因为搅的太碎,近乎肉泥,便是摆在哪里都看不出来区别;又因为分了太多部分,如今在局里的部分有限,左支右绌,也只勉强拼了个缺头部的上半身。
只有右手是完整的。
右手的中指上戴了个戒指,说来也是奇怪,那戒指上竟然一丝血迹也没有,甚至都没有泥污。
就好像死者生前未曾挣扎过,死后又被妥善管理一样。
孙导员倒也罢了,有个女生忍不住,脸色一变,即刻就跑到隔壁的厕所间里吐了起来。
“是……”
另一个女生颤抖着,指着那只完整的右手,竭力忍着自己心里的恐惧,“是她,是裴清越,这个戒指我认得。”
尸体处理的很干净,不知道凶手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能把骨头也粉碎掉。
零碎的肉和骨头残渣混在一起,堆放在白布上,更加显得那一只完整的右手触目惊心。
沈周攥紧了的手又缓缓松开了。
这也不是假的。
他看到了那只右手上的纹理,细腻又逼真,绝不可能是连鲜血都有马赛克格子的什么主神搞出来的东西。
他想起了刘阿姨。
也想起主神那句话:“……游戏失败,留在游戏里成为下一个案件的受害者。”
如果这时能和主神面对面,他太想一拳砸过去了。可是他现在只能站在裴清越的碎尸前,有些轻飘飘得问了一句:“既然是同寝,也认得这个戒指,那你能说说你觉得她为什么会被害吗?”
声音似乎也打了滑儿,怎么也稳不住。
四周的空气好像都在一瞬间黏滞了,撕扯着,挣脱不开。
那个女生还是颤抖着:“我,我不知道,裴清越中文不好,很少和我们说话,特别孤僻,就算我们主动搭话,也不一定愿意和我们说一句。大二时我发错了书,她也只是在我床上贴了个纸条……”
“我有一点比较疑惑。”
沈周问,“你们学校应该是有门禁的,怎么今天晚上甚至昨天,她都没有回寝,却没有人把这件事报告给导员?”
“她太孤僻了,也不和我们说话,每天晚上九点准时睡觉。这几天她床上杯子都没叠,总是鼓着的,我们晚上下了晚课回来,就快十点了,也没人敢拉开她被子看一眼,就……”
那个女生看向孙导员,快要哭出来了:“导员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好了,我们先回接待室吧。”
一直在工作本上写着什么的田警官忽然开口道,“我要的日记带来了吗?我们一边看一边说。”
“带来了。”
那个女生从自己包里掏出一本日记递过去,“就是有密码,来的路上我们尝试了好多次都打不开。”
密码往往锁着真相。
沈周接过密码本,只觉得心脏快速跳了一霎,似乎真相已经近在眼前了。
只是事情哪有这么容易?
就在大家以为密码本里会得到什么线索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小警员慌慌张张的跑过来,手里还拎着一个与之前一样的黑色塑料袋:“不好了不好了!咱们花池里也找到了一袋子这个!”